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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二


  奴隶在一泓泉池畔为她搭起寝帐,她听见丘陵上草织宫殿传来的说话声。她知道,当她的卡斯部众说起今天在草丛里发生的事,便会有无数的嘲笑传来;当韦赛里斯一跛一跛地返回,营地里的男女老幼都会知道他是个走路的人。卡拉萨里是没有秘密的。

  丹妮把小银马交给奴仆照料,独自走进帐篷。丝帐里凉爽而昏暗。当门在她身后关上,丹妮只见一缕红色夕照射进来,映在她的龙蛋上。刹那间她眼前闪过千万血红火星,她眨眨眼,却又都不见了。

  石头,她告诉自己,不过是石头罢了,龙族早已灭绝,就连伊利里欧也这么说。她把掌心贴在那颗黑蛋上,手指轻柔地覆着蛋壳的曲线。石头暖烘烘的,甚至有点热。“阳光,”丹妮低语,“一定是阳光把它们晒热了。”

  她吩咐女仆为她准备沐浴。多莉亚在帐外升起一炉火,伊丽和姬琪则合力从货运马匹处搬来大红铜澡盆——这也是件结婚礼物。等洗澡水烧得蒸腾,伊丽便搀扶她进入浴盆,然后自己也跟着爬进去。

  “你们见过龙吗?”她趁伊丽帮她刷背,姬琪替她冲掉头发里的尘沙时发问。她曾听说龙最初来自东方,来自亚夏彼端的阴影之地和玉海中的岛群。或许有些龙还生存在那片蛮荒而诡谲的土地上。

  “卡丽熙,龙已经绝迹啦。”伊丽说。

  “是啊,”姬琪同意,“好久好久以前就死光了。”

  韦赛里斯曾告诉她,坦格利安家最后的一条龙大约死于一个半世纪以前,当时是伊耿三世统治时期,他因而被人称为“龙祸”。对丹妮而言,这似乎不是那么遥远的事。“到处都一样?”她失望地说,“连东方也是?”当末日降临瓦雷利亚和永夏之地时,魔法也随之在西方绝迹,魔咒加持的宝剑、预测天气的风雨歌师以及巨龙统统都无法挽回。但丹妮总是听说东方的情形不同,据说蝎尾狮仍旧出没于玉海列岛,蛇蜥也依然盘据夷地丛林。据说呤咒师、男巫和云空法师公然活跃于亚夏,缚影士与血巫更在夜阑人静时施行骇人妖术。为什么不可能有龙存活呢?

  “没有龙了。”伊丽说:“勇者屠龙,因为龙是可怕的怪兽。大家都知道。”

  “大家都知道。”姬琪表示同意。

  “有个魁尔斯商人跟我说龙是从月亮里钻出来的。”金发碧眼的多莉亚一边在火炉上烘干毛巾一边说。姬琪和伊丽的年纪与丹妮差不多,她们都是在父亲的卡拉萨被卓戈毁灭时被抓来当了奴隶。多莉亚年纪稍长,将近二十。伊利里欧总督是在里斯的一家妓院里找到她的。

  丹妮好奇地转头,湿湿的银发飘扬在眼前。“从月亮来的?”

  “他告诉我月亮是颗蛋,卡丽熙。”这位里斯女孩道,“天上原本有两个月亮,但其中一个运行得太靠近太阳,受不住高热,就爆炸了。成千上万只的龙从中涌出,吸收了太阳的火焰,这就是为什么龙会吐火。有朝一日剩下的那个月亮也会亲吻太阳,然后也会爆炸,龙便将重返人间。”

  两个多斯拉克女孩吃吃娇笑。“你这个满头稻草的傻奴隶,”伊丽说,“月亮才不是什么蛋,月亮是女神,太阳的妻子,大家都知道。”

  “大家都知道。”姬琪附和。

  丹妮爬出浴盆时,全身皮肤透红。姬琪要她躺下,为她周身抹油,并把她毛孔里的泥土刮干净。之后伊丽帮她洒上香花和肉桂。多莉亚为她梳头,把她的头发梳得亮如银线。其间,她一直在思索月亮、蛋和龙的事。

  她的晚餐很简单,只是水果、乳酪和炸面包,配上一壶蜜酒。“多莉亚,留下来跟我一起吃。”丹妮遣走其他侍女时,这么下令。这位里斯女孩的发色如蜂蜜,眼睛则像夏日长空。

  她们独处时,她垂下双眼。“卡丽熙,这是我的荣幸。”她说,但这并非荣幸,只是职责。月亮升起又高挂,她们一直坐在一起,促膝谈心。

  当晚卓戈卡奥归来时,丹妮正等着他。他站在帐篷门口,惊讶地盯着她。她缓缓起身,揭开她的丝质睡衣,让衣服滑落在地。“夫君,今晚我们该到外面去。”她告诉他,因为多斯拉克人相信,一个男人生命中所有重要的事,都应该让宽敞的天空作见证。

  卓戈卡奥跟着她走进月光,发间的铃铛轻声作响。寝帐数码之外有片柔软的草床,丹妮便把他带到这里。当他要把她转过去时,她伸手放在他的胸口。“不,”她说,“今晚我要看着你的脸”。

  在卡拉萨里没有隐私可言。丹妮一边为他宽衣解带,一边感觉众人落下的目光;她一边照着多莉亚所说的去做,一边听见别人窃窃私语。对她来说这都没什么。难道她不是卡丽熙吗?她只在乎他的目光,而当她骑到他身上时,在他的眼里她看到了前所未见的萌动。她猛烈地骑他,一如骑自己的小银马。最后,当高潮来临,卓戈卡奥喊了她的名字。

  在他们抵达多斯拉克海遥远的中心后,姬琪轻抚丹妮微凸的腹部,说:“卡丽熙,您有身孕了。”

  “我知道。”丹妮告诉她。

  那天,是她十四岁命名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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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卡斯:多斯拉克领袖所拥有的私人小部族,与其一起行动,负责照顾其安全等。

  第二十五章 布兰

  瑞肯在下方的庭院里与狼一同奔跑嬉闹。

  布兰从窗台上看着这一切。不论小男孩跑到哪里,灰风总是抢先一步,跨步截断他的路,瑞肯看到他,兴奋地尖叫,然后又朝另一个方向奔去。毛毛狗和他寸步不离,若是其他狼靠得太近就转身咆哮。它的毛色已经变深,如今通体漆黑,眼睛如一团绿火。布兰的夏天落在最后,他的毛色乃是银白和烟灰相间,金黄的眼睛异常敏锐。它的块头比灰风稍小,却更机警。布兰私下认为它是狼群里最聪明的一只。看着瑞肯鼓动那双娃娃腿,在硬泥地上来回奔跑,布兰可以听见弟弟气喘吁吁的笑声。

  他只觉眼睛刺痛。他好想下去,好想笑闹跑跳。布兰越想越气,赶紧在眼泪掉下以前用指节抹掉。他的八岁命名日来了又去,他已经接近成年,不能再哭了。

  “都是骗人的,”他苦涩地说,想起了梦中的乌鸦。“我不会飞,连跑都没办法。”

  “乌鸦本来就很会说谎。”坐在椅子上做针线活的老奶妈附议。“我知道一个乌鸦的故事。”

  “我不要听故事,”布兰语气暴躁地斥道。他曾经很喜欢老奶妈和她说的那些故事。但那都是过去的事,现在情形不一样了。他们要她整天陪着他,让她照顾他,为他洗澡,以免他寂寞孤单,但她的存在却只让事情更糟。“我恨你那些蠢故事。”

  老妇人张开无牙的嘴对他微笑,“我的故事?不对,我的小少爷,不是我的。这些故事早在你我出生之前就已经存在了。”

  她真是个丑老太婆,布兰恶毒地想:佝偻着缩成一团,满脸皱纹,眼睛差不多瞎掉,连爬楼梯的力气都没有,满是斑点的粉红头皮上只剩几小撮白发。没人知道她究竟有多老,父亲说他小时候大家就已经叫她老奶妈了。她无疑是临冬城里最老的人,说不定是七国里最老的寿星。她初来城堡,是为当布兰登·史塔克奶妈,因为他的母亲在生他的时候难产而死。此人是布兰的祖父瑞卡德公爵的哥哥,或许是弟弟,或是瑞卡德公爵父亲的兄弟。老奶妈每次说的都不一样。但不管哪个版本,故事里那小男孩总死于三岁时夏天的一场风寒,老奶妈和她的孩子们却在临冬城长住下来。她的两个儿子都死于劳勃国王夺取王位的那场战争,她的孙子则在平定巴隆·葛雷乔伊叛变时于派克的城墙上殉难。她的女儿们早已陆续远嫁他乡,现在也都不在人世。如今她的血脉只剩下阿多,就是那个头脑简单,在马房里工作的巨人。只有老奶妈依旧好端端地活着,继续做她的针线,说她的故事。

  “我才不管是谁的故事。”布兰告诉她,“我就是讨厌它们。”他不想听故事,也不要老奶妈。他想要父亲母亲,想到外面尽情奔跑,让夏天陪在身边。他想爬上残塔,喂乌鸦吃玉米。他想跨上他的小马,和两个哥哥一起驱驰。他想要一切都回到从前的样子。

  “我知道有个故事是在讲讨厌听故事的小男孩。”老奶妈露出她那蠢笨的笑容说,她手中的针同时还穿梭个不停,喀,喀,喀,听得布兰直想对她尖叫。

  他知道一切都回不去了。乌鸦骗他飞,结果他醒来之后,不但两脚残废,世界也都改变。父亲母亲和两个姐姐弃他而去,甚至连私生子哥哥琼恩也不告而别。父亲原本答应让他骑真正的骏马前往君临,但他们没等他便动身南下。鲁温师傅差了一只鸟把他醒来的消息带给艾德公爵,又派一只给母亲,一只给守卫长城的琼恩,然而全都音信杳然。“孩子,鸟儿常常会迷路。”师傅这么告诉他,“从这里到君临有好长一段路要飞,有无数老鹰伺机拦截,信不一定能传到他们手中。”然而对布兰而言,他们好像都已在他沉睡时死去……或者说死的是布兰,而他们已然将他遗忘。乔里、罗德利克爵士、维扬·普尔、胡伦、哈尔温,胖汤姆以及四分之一的守卫也都走了。

  只有罗柏和小瑞肯留下来,但罗柏也变了个人。现在的罗柏是一城之主,至少他正朝这个目标努力。他佩上一把真正的剑,从来不笑。白天他把时间都花在操演士兵和练习剑术上,金铁交击声充斥校场,布兰却只能孤独地坐在窗台边观看;到了晚上,罗柏把自己和鲁温师傅锁在房里,交换意见或讨论账目。有时他会和哈里斯·莫兰骑马出巡,一去就是好几天。而只要他外出超过一日,瑞肯便会哭着追问布兰罗柏还会不会回来。其实就算待在临冬城,罗柏城主也都和哈里斯·莫兰与席恩·葛雷乔伊待在一块,没时间陪两个弟弟。

  “我来说说筑城者布兰登的故事吧,”老奶妈说,“你最喜欢这个故事了。”

  几千年以前,筑城者布兰登兴建了临冬城,有人说绝境长城也是他建造的。布兰知道这个故事,但他并不特别喜欢。喜欢这个故事的,或许是另一个叫布兰登的孩子。有时老奶妈会误以为他是许多年以前她养大的那个布兰登,有时又会把他和布兰登伯伯混为一人,而伯伯早在他出生以前就被疯王所害。她活了这么多年,母亲曾对他说,以至于所有叫布兰登·史塔克的人在她脑子里都变成了同一个。

  “我最喜欢的才不是这个,”他说,“我喜欢的是那些吓人的。”他听见外面传来一阵骚动,转身望向窗外。瑞肯正穿过广场,朝城门楼跑去,狼群跟在后面。然而布兰所处的高塔方向不对,看不到究竟发生了什么。他不由得恼怒地一拳捶在大腿上,却毫无感觉。

  “噢,我亲爱的孩子啊,你出生在夏季,”老奶妈静静地说,“你哪里懂得真正的恐惧?小少爷,当冬天来临,积雪百尺,冰风狂啸,那才是真正的恐怖。当长夜漫漫,终年不见天日,小孩在黑夜里诞生、在黑夜里长大、在黑夜里死亡,而冰原狼骨瘦嶙峋,白鬼穿梭林间,那才是恐惧降临之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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