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奇幻魔法 > 冰与火之歌① | 上页 下页


  然而哥哥的故事听得多了,丹妮有时还是会在脑海里自行拼凑出过往的光景:母后他们乘着船影黑帆,在当空皓月下夜奔龙石岛;她的长兄雷加在染血的三叉戟河上与篡夺者殊死决斗,为他心爱的女人丧命;兰尼斯特和史塔克家族的部众,那些被韦赛里斯称做篡夺者走狗的队伍,洗劫君临;多恩的伊莉亚公主苦苦哀求,却眼睁睁地看着她和雷加的亲生骨肉,那个还在她胸脯上吸吮母奶的婴儿,被硬生生夺走,血淋淋地惨死;那些悬挂于王座大厅后方高墙上,末裔巨龙的亮磨头骨,用瞎盲的空洞眼窟看着“弑君者”拿起金色宝剑,切开父王的喉咙。

  逃亡之后九个月,她降生于龙石岛,时值夏季暴风来袭,仿佛要把城堡撕成碎片。据说那场暴风雨骇人无比,停泊在军港的坦格利安王家舰队被摧毁殆尽,巨石自城垛上崩落,朝海峡疯狂翻涌的潮水腾滚而去。她的母亲难产而死,为此韦赛里斯始终没有原谅她。

  然而她也不记得龙石岛。就在“篡夺者”弟弟的舰队初成,率众来伐的前夕,他们继续亡命天涯。当时原本属于他们的七大王国②之中,只剩下他们历史悠久的家族堡垒龙石岛尚未落入敌人手中。而就连这样的情形也维持不了多久,城中守军早已暗中计划把他们出卖给“篡夺者”。但某天夜里,威廉·戴瑞爵士带着四位死士杀进育婴房,把他们连同奶妈一起带走,在夜幕掩护下纵帆驶往布拉佛斯的海岸。

  她只依稀记得威廉·戴瑞爵士,他是个魁梧的灰胡壮汉,纵使后来眼睛半盲,还能从病榻上高声怒吼、发号施令。仆人们很怕他,但他待丹妮始终亲切慈蔼,唤她作“小公主”,有时则是“我的小姐”;他的双手犹如皮革般柔软。然而他始终没有离开病床,日夜被疾病的气息所缠绕,那是种湿热而恶心的甜味。当时他们住在布拉佛斯一栋有着红漆大门的房子里,丹妮有自己的房间,寝室窗外还有棵柠檬树。威廉爵士死后,仆人们把仅剩的一点钱全给偷走,没过多久他们便被逐出那栋宽敞红屋。当红漆大门为他们永远关闭时,丹妮再也止不住眼泪。

  从那之后,他们开始了流浪的岁月,从布拉佛斯到密尔,从密尔到泰洛西,后来又到过科霍尔、瓦兰提斯和里斯,漂泊无依,未曾在一处落脚扎根。哥哥不肯定居下来,他总说“篡夺者”派来的杀手紧追在后,然而丹妮却连半个刺客也没见着。

  起初统治各自由贸易城邦的总督、大君和商界巨贾很乐于接待坦格利安后裔,但随着日子渐渐过去,“篡夺者”在铁王座上越坐越稳,原本为他们敞开的门便一扇扇关了起来,他们的日子也日益艰苦。几年来,他们当掉了所有的珠宝。到如今,连贩卖母亲的王冠所得的钱币也全部花光。在潘托斯的酒馆和巷弄里,人们给哥哥取了个外号叫“乞丐王”,丹妮不敢想像他们怎么称呼她。

  “我的好妹妹,有朝一日我们定会收复故土。”韦赛里斯经常这么对她承诺,有时他边说手还会无法克制地颤抖。“想想那些珠宝丝绸,龙石岛和君临,铁王座和七大王国,全都从我们手中抢了过去,而我们通通会要回来的。”韦赛里斯之所以活着就是为了那一天的到来,丹妮却只想重回那栋有红漆大门的宅院,想要她窗外的那株柠檬树,还有她失去的童年。

  门上响起一阵轻敲。“进来。”窗边的丹妮回过神,伊利里欧的仆婢们走进屋内,鞠躬行礼,然后动手准备沐浴。他们皆为奴隶,是总督熟识的多斯拉克人酋长中某一位赠送的礼物。自由城邦潘托斯名义上没有奴隶制度,即便如此,握有实权的人们却能够逾越体例。那名瘦小而灰白如鼠的老妪总是不发一语,但另外那位年轻女孩正好弥补这个空缺。她是个金发碧眼的十六岁少女,也是伊利里欧最宠爱的奴婢,工作时总是喋喋不休。

  她们在澡盆里放满从厨房提来的热水,洒进香油。女孩用条粗布巾裹住丹妮头发,搀扶她入浴。洗浴水滚烫无比,但丹妮莉丝没有吭声。她喜欢这种热,让她有干净的感觉。更何况哥哥常对她说,坦格利安家族的人是不怕烫的。“我们是真龙传人,”他常说:“血液里燃烧着熊熊烈焰。”

  老妇人仔细地为她梳洗,把她银白色的秀发扎成辫子,默默理清纠结起来的发束。女孩则一边为她刷背洗脚,一边告诉她她有多么幸运。“听说卓戈家财万贯,连他奴隶的项圈都是金子做的。他的‘卡拉萨’③有十万名战士,他在维斯·多斯拉克城里的宫殿有两百个房间,还有用银子打造的门扉。”她说个不停,没完没了。她告诉丹妮,卡奥是多么英俊,多么高大凶猛,在战场上又是如何从不畏惧,说他不仅是有史以来最优秀的骑手,更是如恶魔般的神射手。丹妮莉丝从头到尾不发一语,她一直以为自己成年后嫁的人是韦赛里斯。自“征服者”伊耿娶两位妹妹为妻伊始,数百年来坦格利安王族成员向来是兄妹通婚。惟有如此,才能确保血脉纯正,这话韦赛里斯不知已经告诉过她多少遍了。他们体内流淌的是王者的血液,古老瓦雷利亚民族的金色血液,骄傲真龙的血液。真龙绝不和寻常野兽媾合,坦格利安族人自然更不会将他们的血液和下等人种混杂一起。然而现在韦赛里斯却打算把她卖给这个异乡的野蛮人。

  沐浴清净之后,女奴扶她起身,拿毛巾擦干她的躯体。女孩把她的头发梳理得亮如熔银,老妇则为她搽上原产多斯拉克草原的花草香精,两腕、耳后、乳尖、双唇和下体各轻触一抹;接着为她穿上伊利里欧总督送来的内衣,再罩上深紫丝袍,衬出她的紫罗兰色眼瞳。女孩为她套上金边凉鞋,老妪又为她戴上宝冠和镶着紫水晶的金手镯。最后才是黄金打造的厚重项圈,上面刻满古瓦雷利亚的符文。

  “这下你看起来总算有几分公主的模样了。”装扮完毕之后,女孩惊叹道。丹妮转身看看自己在镶银穿衣镜里的模样,镜子是伊利里欧殷勤提供的。有个公主的样子,她暗忖,忽然又想起女孩刚才说过的话,卓戈卡奥富可敌国,连他奴隶的项圈都是金子打造,不禁浑身发冷,鸡皮疙瘩冒了出来。

  哥哥在阴凉的门厅里等她,他坐在池塘边,探手在水里晃悠。看到她来了他便站起身,带着评审意味地上下打量。“站过来,”他告诉她,“转过去,对,很好,你看起来……”

  “颇有王家风范。”伊利里欧总督从过道里走出,他虽臃肿肥胖,踏起步来却意外地轻盈优雅。随着脚步,他那一身肥肉在宽松的火红丝衣下不住晃动。他的每根指头都有宝石闪烁,仆人更为他的黄色八字胡擦了油,亮得仿若真金。“丹妮莉丝公主,愿您在这个黄道吉日里,得到光之王的所有祝福。”总督说罢牵起她的手,低头行礼,透过金色胡须,他露出满嘴黄牙。“王子殿下,就算是梦中佳人也不过如此啊。”他告诉哥哥,“卓戈一定会满意的。”

  “她实在是太瘦了,”韦赛里斯说。他的头发和丹妮一样是淡银色,梳理到脑后,用一根龙骨发夹固定。他过分凝重的神色凸显出他僵硬枯槁的面容,他把手放在伊利里欧借给他的佩剑柄上。“你确定卓戈卡奥喜欢这么年轻的女人吗?”

  “她既有过月事,对马王来说便已足龄。”这不是伊利里欧第一次重复了。“你瞧瞧她那头银金色的秀发,那双紫薇般的眼睛……她拥有古老瓦雷利亚的血统,毫无疑问,毫无疑问……况且她出身显赫,既是老王的女儿,又是新王的妹妹,说什么也不会吸引不了卓戈的。”当他放开她的手时,丹妮发现自己竟浑身颤抖。

  “是这样吗?”哥哥满腹狐疑地说,“这些野蛮人口味特别怪,连小男孩、马和羊都能搞……”

  “最好别在卓戈卡奥面前提起这些。”

  哥哥淡紫色的眼瞳里闪现怒火。“你当我是笨蛋?”

  总督微微低头。“我当您是个王者。所谓王者无凡虑,倘若我冒犯了您,那么我向您道歉。”语毕他转身击掌,示意轿夫动身。

  待他们坐上伊利里欧雕琢华丽的轿子,潘托斯的街市已经漆黑一片。两名仆人走在前方照明,手里提着装饰精美,有着淡蓝玻璃罩子的油灯;另外十来个壮丁则协力扛着轿子。轿子帘幕之内封闭而温暖,透过伊利里欧身上那层厚重的香水,丹妮闻得到他苍白皮肤的臭味。

  那斜卧在她身旁枕边的哥哥对此倒是浑然不觉,他的心思早飞到狭海对岸去了。“我们用不着他整个卡拉萨,”韦赛里斯说,手指头把弄着那把借来的宝剑剑柄。其实丹妮知道哥哥从未认真学过剑术。“只要一万人,我想就够了。有这一万名多斯拉克哮吼武士,我便可以横扫七国全境。届时诸侯望族必会纷纷起而效力,追随他们真正的国王。提利尔、雷德温、戴瑞、葛雷乔伊等家族和我一样痛恨‘篡夺者’,南境多恩领的人早就满腔怒火,要为伊莉亚公主和她的孩子们复仇。更别提平民百姓了,他们会发出正义的怒吼,为国王而奋战。”他有点紧张地看看伊利里欧,“他们一直都这么想,对吧?”

  “他们是您的子民,对您爱戴有加,”伊利里欧总督和颜悦色地回答,“全国上下的农庄村舍里,男人偷偷举杯向你致敬,女人则暗中缝制真龙旗帜,等待你率军渡海之日。”他耸耸宽阔的肩膀,“我的手下都这么说。”

  丹妮没有手下,也无从得知狭海对岸的人们究竟在想些什么,做些什么,但她不相信伊利里欧这个人,也不相信他的甜言蜜语。然而哥哥却很热切地颔首同意。“我要亲自手刃篡夺者,”他立下宏愿,也没想想自己从没杀过人。“像他当年杀我哥哥一样。我也饶不了那个兰尼斯特家的‘弑君者’,我要为父王报仇。”

  “这是再恰当不过的了。”伊利里欧总督道。丹妮瞥见他嘴际扬起细微的笑意,但哥哥却没注意,只是满意地点点头,然后掀开帘幕,望向无边黑夜。丹妮知道他脑海里又在演练当年三河血战的场景了。

  卓戈卡奥的寝宫坐落在海湾边,拔起九座高塔,高耸砖墙上爬满苍白的长春藤。伊利里欧告诉他们,这座宫殿是潘托斯的总督们联合致赠卡奥的礼物,自由贸易城邦向来对这些游牧族长礼敬有加。“其实我们也不是真怕这些野蛮人,”他笑吟吟地给他们解释,“红袍僧们保证,有光之王庇佑,纵使百万多斯拉克人来袭,我们也无须惧怕……但他们的友谊既然如此廉价,咱们何乐而不为呢?”

  轿子在门口停下来,一名守卫粗鲁地掀开帘幕。他有多斯拉克人典型的古铜色皮肤和黑色杏眼,但脸上却没有胡须,戴着“无垢者”④的青铜盔,上面有根刺。他冷冷扫视轿内乘客,伊利里欧总督用刺耳的多斯拉克语朝他吼了几句,对方也用相同的声调回应,然后便挥挥手示意他们进去。

  丹妮注意到她哥哥的手紧紧握住那把借来的佩剑剑柄,看起来仿佛和她一样害怕。“不知好歹的臭太监。”韦赛里斯喃喃道,轿子颠簸着抬进宅院。

  伊利里欧总督的话语甜如蜜糖:“许多达官显赫都会出席今晚盛宴,这些人平日里树敌甚多,作东的卡奥自然要保护客人,尤其是陛下您。不难想见,‘篡夺者’可是会出高价悬赏您的项上人头啊。”

  “可不是么?”韦赛里斯阴沉地说,“伊利里欧,他可是试了又试,这点我可以向你保证。他雇来的刺客紧盯我们不放,我是最后的真龙传人,只要我活着,他自然寝食难安。”

  轿子速度渐缓,终于停了下来。帘幕再度掀开,一名奴隶伸手搀扶丹妮莉丝出轿。此时她注意到他的项圈不过是青铜打造罢了。她的兄长亦步亦趋地跟上,一只手仍旧紧握着剑柄不放。伊利里欧则靠着两名壮丁的帮忙好不容易才下了轿子。

  厅院之内,空气中弥漫着火椒、肉桂和甜檬等香料的馨香气息。他们被护送进会客厅,彩色镶嵌玻璃描绘出瓦雷利亚的殒落场景。四面墙壁上黑色灯笼里的灯油燃烧不绝,刻绘着两片石叶的拱廊下,一名太监正高声宣告他们的到访:“坦格利安家族的韦赛里斯三世,”他用高亢甜腻的声音喊,“安达尔人、洛伊拿人及‘先民’的国王,七国统治者暨全境守护者。他的妹妹,龙石岛公主‘风暴降生’丹妮莉丝。他的赞助人,潘托斯自由贸易城邦总督,伊利里欧·摩帕提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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