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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三


  沈瑄闭了闭眼,暗道:我已没有几天可活,只求能见到心爱的离儿,别的管不了啦。举手便敲那大门。

  不料那门“呀”的一声就开了,摇晃几下几乎便要垮掉——原来根本没插上。走进去一看,却是一片极大的庭院,依稀当年是练武场,野草蒿蓬早已长得齐腰,在晚风中摇曳。沈瑄心想,这么多屋子,不知离儿住哪一间,遂提了气息,大声道:“洞庭湖沈瑄求见赤城山主人。”

  他连说三遍,只听见山谷里传来自己的回音。难道都不在家么?犹豫片刻,穿过练武场向那排房屋寻去。这些房子早已没有人住,瓦松积顶,狐兔成群。沈瑄拨开乱草,从门窗中进去,只看见断梁残柱,幽幽暗暗中飘晃着蛛网尘丝,没有半点人气。转到后院,却见拐角处一间屋子,阶下甚是洁净。沈瑄心中一动,奔了过去。

  那间屋子里依然没有人,但却收拾得干干净净。雅致的轻纱罗帐低垂着,看起来像是少女的闺房。房间很大,书架、棋枰、琴台、花案一应俱全,无一不是极尽精致考究。沈瑄随便看了看一只花瓶,发觉是纯银打制,虽然年久,上面嵌着的一对拇指大的珍珠仍是熠熠有光。妆台上的镜子上刻着“崇化坊”字样,这是唐朝长安城里最有名的磨镜作坊,毁于黄巢战火,留下的作品价值连城。

  难道这是离儿的房间?沈瑄越看越觉不像。离儿简朴洒落,连衣裳也全是素色的。她的房里怎会如此奢华,便像养尊处优的千金小姐一般?而且,沈瑄再看又发觉,这屋里的东西虽然整洁,却是多年前留下的。琴弦已然崩断,罗帐也朽了,似乎一拉就要碎掉。

  夕阳残照忽然从窗棂间透过,落到东墙一幅画上。沈瑄望去,不看则已,一看几乎吓了一跳——画上一个盛装少女容光满面,风姿楚楚,虽然年轻了些,沈瑄还是一眼就认出来,正是吴越王妃!

  沈瑄虽然早知道吴越王妃是天台门下,却没想到她的闺房留在这里。画的落款题着:“为明珠爱女小照赤城山人于乙酉年碧桃花时。”

  原来吴越王妃竟是蒋听松的亲生女儿,叫做蒋明珠。沈瑄想起当年在太湖黄梅山庄听到的事情,不禁沉思起来。

  绕了整整一圈,沈瑄才相信,原来这赤城山居的确没人居住了。从断墙残垣中穿出,夕阳已落进山谷。立在崖边,夜晚的凉意悄悄袭来。沈瑄忽然打了个寒战。她竟然不在赤城山,又在什么地方呢?眼看这莽莽无尽的大山笼在了暮霭沉沉之中,他自进山以来,头一回感到绝望。

  忽然,凭空掠过一道白光。虽只一瞬,却不啻灵仙一羽,把山谷都照亮了。正待细看,白光竟落到眼前——那是一只白鹿,浑身闪着雪一样的光泽,轻盈灵动。沈瑄好奇地瞧着这神物,它也用一双清亮婉柔的眼睛幽幽地看着沈瑄,仿佛欲言又止。

  沈瑄不觉叹道:“白鹿啊白鹿,你若通灵,可知道我的离儿在哪里?”意想不到的事发生了,那白鹿听见声音,忽然走了过来,跪在沈瑄面前,似乎示意他骑到自己身上。沈瑄又惊又喜:这可真是“且放白鹿青崖间,须行即骑访名山”啦!他不假思索地跨上,笑道,“有劳鹿兄!”

  只听“呼”的一声,白鹿带着沈瑄飞了起来。这种腾云驾雾的滋味真如羽化飞仙,只见青山绿水在脚下一一掠过。不知飞了多远,白鹿终于在一个碧幽幽的深潭边停下,让沈瑄下来,它却一闪而去。

  这就是金桥潭,幽花碧水,寂寂无人。潭的上游是碎玉断银般的鸣玉涧,从层峦叠翠中飞流而下,涧随山转,斗折蛇行。沈瑄沿涧水而上约一里,两岸的石山越束越紧,娟娟攒立,岚翠交流,似乎没有路了。此时天色已十分昏暗,眼看入夜了。沈瑄不禁沉吟起来。

  忽然溪流中漂来一片竹叶,接着,又是一片,两片……沈瑄随手拈起,惊讶地发现那是湘妃竹的叶子!他心中一亮,朝竹叶流来的方向看去,一块大石背面,果然隐隐有路,于是渡水越石,向山谷深处走去……

  新月如眉,从东山爬起。山谷中的桃花和竹林抹上了淡淡的银辉,一切都不像是真实的。竹林里蜿蜒出一条明澈的小溪,流露着幽幽的波光。小溪边、修竹下,斜倚着一个盈盈冉冉的身影。白衣胜雪,如春云出岫;秀发披拂,若楚雨潇潇。看不清她的表情,只见溪流的浪花里摆动着两只小脚,似乎正在玩水。

  此情此景,看得沈瑄几乎连呼吸都要失去了,定住脚步,悄悄凝望。

  “什么人?”一声轻叱未了,早飞来一片石块。沈瑄正在出神,竟未躲过,石块砸在前额上。他猛地一惊,忽然气血上涌,暗道“不妙”,就恍恍惚惚地栽倒在地上。

  等他悠悠醒转,发现自己躺在一间草庐中,身下垫着冰凉的竹席。他不无欣喜地想:“是离儿的屋子吧?”

  四顾一望,又觉得不太像。这间屋子几乎全是由竹子构成,竹门竹窗,竹桌竹椅。陈设十分简单,墙上挂着斗笠镰刀,架上摆着锅碗瓢盆,全是些日常度日的物事,倒像普通山民的居所。更奇的是,床边竟悬着一只竹编的小小摇篮,里面严严地铺着绣了桃花的小被褥。被子上搁着一只翠绿的小孩肚兜,绣着莲花鸳鸯图案,却只完成了一半。肚兜的一角上,用银线勾了个“湘”字。

  沈瑄瞧着这些东西,心里漾起一种奇异的感觉。

  “沈大哥,这竹篮是做什么用的?”蒋灵骞端了一只碗,立在他身边。沈瑄诧异道:“这是婴儿睡的摇篮啊!做妈妈的轻轻摇这篮子,再唱几只小曲儿,就能哄着篮里的小孩睡着了。你小的时候……”说到此处突然停住,蒋灵骞小的时候,当然不曾有过摇篮。

  “我真是不曾见过。”蒋灵骞轻声道,“你把这粥吃了。”

  沈瑄接过粥,只说了声谢谢,便再也不知讲什么好。蒋灵骞拿过那肚兜细细把玩,也不说一个字。本来未见之时,满心里全是在想见面了会是什么情形,要说些什么话。现在离儿真真切切在眼前了,想不到转觉无话可说。那粥似乎很温暖,但他却连是什么味道都没尝出。

  不知过了多久,蒋灵骞起身去卷窗下的竹帘,将月光一点一点地放进来。她忽然道:“你来做什么?”沈瑄心想你终于问我了,遂道:“看看你。”“看见了么?”她并不回头。

  “看见了。”

  “看见过就可以下山了。”

  沈瑄愣住了,不禁道:“离儿,我真的很想你……”又是无语。过了好一会儿,蒋灵骞才转身笑道:“放心,我知道你受了内伤,不会赶你走的。”沈瑄觉得胸中的气流又开始凌乱了:“我没有受内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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