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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二八


  东山坞变了,马之悦不承认也变了,变得跟半个月以前有极大的不同。那会儿,只要马之悦有一个令箭暗暗传下来,在沟北边一队里,起码得有多一半人无条件地响应,指到哪儿,干到哪儿;可是今天,真正跟着他手指头转的人,星星点点,扳着手指头就能数过来。光是这几个人,不能组成阵势,也不能造成气势,事儿闹不起来,也不会闹到不可收拾的地步了。马上收兵吗 ?马之悦不甘心失败,也不能够失败,而且,马斋、弯弯绕、马大炮这伙子人,已经喊叫起来,行动起来了,大势所迫,最后这一张牌,是非摊开不可了。怎么一个摊法呢?又怎么把这一开赌就可能要全盘输掉的败局,扭转过来呢 ?当然,头一条就是招兵买马,网罗人众;可惜这一条非常扎手、非常难办。马之悦原来盘算,不到紧要关头不出面,看样子,完全不出面不行了;光靠这几个废物挨门呼喊,说不定还会出来几个“马子怀式”的人,比如说,那个韩百安吧……

  马之悦心里一亮。他真像一个输急了眼的赌徒,想去脱衣裳卖了凑个“注子”,忽然,从那衣裳的兜里摸着一张小票子似的,又有了一线捞回老本的希望。他决定亲自出马,拉上韩百安,再拉上类似这些只能顶“小票子”用的人,充充数儿。

  韩百安这一夜是非常难熬的。他差不多一直没有合眼。他不敢合眼,一合眼就做噩梦;后来,他连窗户格子都不敢看了,一看那窗户也变成血糊糊的一片。

  胆小人偏偏看见这种吓人的事儿,他怎么能够再安安定定地过日子呀!

  早晨起来,他不想出门,也不敢出门;他不想见人,也不敢见人。他特别怕见着萧长春和马之悦。他让儿子给韩百仲捎了个话儿,就说他在家里劈葛条,下午就到场上打苫子。他想在家里呆半天,安定一下,好好地想一想,拿出一个最妥当又最完美的办法,把这件可怕的事情摆脱掉。

  他坐在窗前的大杏树下边,慢慢地劈着葛条;先拿起一根儿,在尾巴上削齐,再从上边割开一个小口子,那刀子就一扳一动地往下劈;葛条被劈成两半儿,从他的手上分开着耷拉下来,在他的怀里、腿上摆动着。他劈着劈着出了神,那葛条变成了一条大长虫①(蛇的俗称),把他吓了一跳;一会儿,变成了一条捆人的绳索,又把他吓了一跳。他那两只手快一阵儿,慢一阵儿,又快了一阵儿,又慢了下来……

  多少不敢想的事儿,一件一件,穿成了串儿,挂在了他那沉重的心坎上。这些事儿,都是非常非常怪的,有的,那会儿看来是顶好的事儿,这会儿一想,是顶坏的事儿;有的,那会儿看来是顶坏的事儿,这会儿一想,又是顶好的事儿。去年庄稼遭了大天灾,马之悦说,让年轻人到城里谋点事儿,比在乡村有出息;他就打发韩道满跟着马连福去逃荒,让萧长春给拦下了,他从心眼儿里不高兴。这会儿回头一想呢,儿子要是真走了,呆懒了,吃馋了,在家里安不下神来了,城里人不像城里人,农村人不像农村人,那不就把孩子糟蹋了 ?这是好事儿成坏事儿,坏事儿成了好事儿。麦子一黄梢,马大炮他们说土地分红比按劳分红好,他就跟着膛浑水了,刚迈进一只脚,萧长春回来了,把他吓住了。他从心里惋惜。这会儿回头一想呢,要是真跟他们闹腾开了,越闹越大,儿子不答应,媳妇不答应,自己连个弯儿都拐不回来了。这也是好事儿变成了坏事儿,坏事儿又变成了好事儿。村里有人一闹粮食,弯弯绕拉他跟奸商勾搭,他怕萧长春才没有跟着干,结果倒得了个干净身子;焦二菊捉鸡起风波,马大炮拉他去凑热闹,他没去,结果就没湿袜子没脏鞋……这全是坏事儿变好事儿。马之悦发了善心,替自己收藏粮食,当时是作为好事儿看的,结果马之悦起了不良之意,把小米子全部给吞搂了;韩百安面对着马之悦,吃在嘴里,苦在心里,敢怒不敢言,成了坏事儿。可是昨天,昨天这样的事儿,又从天上掉在自己的头上了,是什么样的事儿呢。当然是坏事儿了,还能变成好事儿吗?

  他转动着手里的小刀子问自己:怎么办呢?见着杀人的凶手连个屁都不放,还算人吗?还有人味儿吗?把这件事儿压在舌头底下,能让它灭了、化了吗?不行,这会变成一大块病,积在他的心里,早晚得把自己为难死。这会儿,他想起萧长春许许多多的事情,也都是非常非常怪的,那会儿觉着是凉的,这会儿想起来是热的。这个年轻人,为了大家伙儿有饱饭吃,自己的什么全都不顾了。萧长春对人和善对人亲,跟社员说话,从来没有瞪过眼,别人遇到为难的事儿,他尽着力气帮;他自己勒腰带,把粮食给别人吃;社员害眼病,他连药水都给买来,社里的一根柴火节儿都不往家里拿;独根儿子丧了命,他都不弯不倒,还是那么干……他是个英雄好汉。不保护这种人,又保护什么人呢?这件事儿,要是不告诉他,不让他小心一点儿,说不定要有人朝他下刀子呀!

  韩百安想到这儿,放下了刀子,扔下了葛条,站起来就朝外走……可惜,他刚迈出几步,腿就软了。他又想起一件往事,想起因为刀把地打的那场没头没脑的官司。那一天,他从大狱里出来,一进门,门板子上停着个半死的女人,一下子就家败人亡了。谁敢保险,这件事儿从自己嘴里说出去之后,坏人不会给自己来一下子呢 ?“中年丧妻、老年丧子”这是人生最大的灾难哪!萧长春还年轻,他绝不了;自己呢,那就铁打一般是要断根绝后了……

  怎么办呢?怎么办呢?这一夜难熬,恐怕往后的日子也难熬哇!他很后悔,昨天不如拉上一个伴儿去割葛条了。要是有一个年轻人在那儿看见这种事,一进村就得报告,说不定当时就把凶手给抓住了。只要有一个伴儿,韩百安也敢跟萧长春说了。可惜,那会儿偏偏就让他一个人看到了。

  韩百安浑身发软地回到原来的地方,又拿起刀子,又拿起葛条,又劈起来;他的手更迟钝了,心里也更乱糟了。他觉着,一个人这样活着,真不如死了干净。他恨自己,正像他恨那些应当恨的人一样,只能在心里恨,没有别的办法对付,连自己都没有办法对付自己的人,活着真没味儿!

  这个时候,村里正乱。马小辫被李世丹放了,马立本又给大庙里的人关起来了;弯弯绕这一伙子人正疯子一般地到处串通,到处拉人,而场上、地里那些干活儿的社员,也越干越使劲儿了。

  韩百安什么动静也没有听见。他比聋子还聋。他不会想到,这会儿正有人算计他。

  小院里太安静了,连小蜜蜂抖动翅膀的声音都能够听见。突然间,平静被一个闯进来的人打破了,韩百安不知道的事儿和想不到的事儿,跟这个人一块儿来到了小院子里。

  韩百安做梦也不会梦见:马之悦还会跑到他家来,还有脸找他说几句话儿。可是,马之悦已经站在他的面前了。那颗秃光的头顶,那张嬉笑的脸皮,那对眯着的眼睛,韩百安往时见了是亲切的,是敬佩的,这会儿是可憎的,可气的,就好像见了一只浑身是疙瘩的癞蛤蟆,让人十分地恶心和讨厌,又像见到一只张开大嘴的豺狼,让人特别地惊慌和害怕。

  韩百安在发抖,手上的葛条,不住地抖抖颤颤,是气的呢,还是怕的呢?他说不清。他想开口骂,把这个黑心的家伙骂出去,他不敢骂。他想抬腿走,躲开这个恶毒的人,又抹不开脸。他不知道怎么办好了。

  马之悦在点出他到这儿来的目的之前,当然得先解释解释那天晚上的事儿。他蹲下身来,小声说:“百安大哥,不是我又说你,那天晚上你办的事儿可太不对啦!”

  韩百安捺着心里的惊慌,瞥了马之悦一眼;暗想: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说不定来找我耍什么鬼把戏,可不能理睬他这号人了。他想着,只顾劈葛条,没有吭声。

  马之悦继续施展他的花言巧语:“那是啥时候,黑更半夜下着大雨,你跟我提那事儿,你让我怎么说?你知道我为你担了多少大风大险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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