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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八一


  姑娘想到这儿,刚要把这些话说出来,马上又吞住了。她的眼光落在萧长春的脸上,她从那双浓眉、那双深沉的眼睛里体会到一种深刻的意念。她想起半月前的那件事,那时候马连福带头骂农业社、骂萧长春,使萧长春受到损害的时候,她曾经不理解萧长春,她曾经鲁莽地跟萧长春顶撞起来,使得萧长春的行动和意图受到了阻碍,那件事儿过后,她想起来就后悔;在团支部会上,她还对这个问题作了检讨……那么,这一回萧长春遇到了灾难,又采取了这样冷静的态度,是不是也包含着一层更深的意思呢 ?萧长春是不是又用阶级斗争的眼光看出问题了?会的,一定会的;要不然,萧长春决不能这样做,自己应当帮助他,不能再给他增加困难……

  马之悦从许多人的议论、吵嚷和神态里,看到了他所希望的东西,也从焦淑红的神态里看出他所希望的东西。他希望人们脑袋热起来,热得晕头转向。于是,他又做出一副无可奈何的样子,在人群后边,小声地嘟囔起来:“我的意见是抓紧时间找孩子,当然啦,这要看萧支书的意思了。”

  萧长春仔细地观察着马之悦的每一个细小的动作,辨别他每一句话的词语和音调,他心里边暗暗地盘算:看样子,自己对他的怀疑是不错的,他心里有底儿。马之悦,你走到这一步了 ?那就试试吧,我决不能让你马之悦的阴谋得逞。可是社员们都让感情纠缠住了,要想让他们从这里脱出来,让他们脑袋冷一冷,就得揭发敌人,擦亮大家的眼睛。在没调查清楚、没有十足把握的时候,又不能随便把猜疑拿出来乱用,这样,不光对斗争不利,也容易对中间状态的社员起到不好的影响。萧长春想来想去,决定先剥一剥马之悦,剥到什么地步,算什么地步,适可而止。于是,他朝外边挤了挤,问马之悦:“你具体点说,要是抓紧时间找孩子的话,应当怎么一个找法呢 ?”

  马之悦看看萧长春,又看看大伙儿。他明白,萧长春并非跟自己讨教办法,而是作试探。他心里暗骂:小子,你想不费事儿就破案子,哼,做梦去吧!咱们就斗斗看吧。他装傻充愣,不紧不慢地说:“我看哪,咱们多派一些人出去,到周围十里二十里的村子全找找;萧支书你到北京去一趟,到报社登一个寻人启事……”

  萧长春又问他:“你估计这个孩子是活着的可能性大呢,还是死了的可能性大呢?”

  马之悦早就准备这一手了。他想:这个时候非常需要拿出“任凭风浪起,稳坐钓鱼台”的劲儿,不能露出一点儿马脚来。他装作根本没有听出话音的样子,说:“这就不好说了。只要是不掉到河里,不跌进井里,就不会死……”

  萧长春一步不放地说:“比方说,会掉在河里、井里,你估计他是怎么掉进去的呢?是不是会有人要破坏农业社,陷害干部,拖住拆垛、打场,故意把他推下去的呢?”

  马之悦浑身一阵透骨阴凉,也一步不退地说:“我看不至于。虽说,咱们东山坞的干部之间,社员之间,干部和社员之间,有些意见不一致的地方,有些小摩擦,可是还不至于走到了你死我活的地步;我对东山坞摸底儿,绝没有人干这种伤天害理的事儿;就算有人安了这份心,要我看,哼,他还不敢哪 !先死的容易,后死的难哪,谁也不会用自己的性命换一个不懂事儿的小孩子,没有那号傻瓜!”

  萧长春又转脸冲着大伙儿说:“同志们哪,你们听到没有,让社员们放下活儿找孩子,让我放下工作上北京,这个主意怎么样呢?咱们全体社员一年辛苦的果实全堆在场上,好多麦子都漏了雨,我们应当让它烂了不管,去找孩子吗 ?同志们哪,我的意思,你们很快就会明白的,这事情不是那么简单呀!我现在要下命令了:马上都去拆垛、摊场、打麦子,谁也不准干别的事情!我呢,一时一刻也不能离开东山坞,任何人也弄不走我 !同志们,走,打场,咱们坚决打场去!”

  马之悦黄着脸,摇晃着脑袋,叹口气:“唉,天底下竟有这般铁石心肠的人!”

  萧长春说:“这回你看对了。从打我入党那一天起,我的心就铁了,从打一搞农业社,大多数社员的心也就铁了一一全都要坚决走社会主义的大道,谁也甭想把我们拉回来!这点打击怕什么 ?乌云遮不住太阳,真金不怕火炼,东山坞永远会是太阳当空,永远是我们人民的天下!”

  社员们被这句铿锵有力的话说得打起精神,脸上都放了光。

  马之悦的脸色变得煞白,又变得像砖头一样灰。他这会儿的心理状态简直比丢了儿子的人还要难过。他不敢再正眼看看萧长春,假装恼怒地背过身去,正巧跟木呆呆站在旁边的萧老大闹个对脸,立刻又做出一种挑拨人的表情,用很小的声音说:“唉,真狠,真狠,天下少有 !”

  萧老大看见了马之悦的表情,也听见了马之悦的嘟囔,这些都像香头挨到了爆竹的火捻子上;可是,他不能说,也不能动,他像失去了知觉,只是呆呆地盯着儿子的脸。

  萧长春又一次招呼大家:“同志们,打场去啦!”

  萧老大再也忍不住了,他的两腿一软,“扑通”一声坐到地上,搓着脚,手拍着地,大声地哭嚎起来:“你好狠心哪,你好狠心哪!连一条根子都绝了,你还顾得打场?我这命不要了,我不活着了,呜呜……”

  这绝望的哭声,十分的凄惨。

  那些心肠软的老太太们,有的红了眼圈,有的眼里转着泪花儿,有的撩着衣裳襟儿擦着。那些还能挺住的人就都围上来,解劝着:

  “大姑夫,别这样,别这样。大热的天气,小心身子呀!”

  “这就够长春难受的了,您再闹,多不好哇!”

  在这个时候,人的语言显得非常贫乏;贫乏的语言,又显得没有说服人的力量。

  萧老大手按着地想站起来,可惜他没有一点儿力气。一个人在伤心的时候,最容易办出没有理智的事情,也容易说出绝情的话。萧老大这会儿就是这样。他一边挣扎着,一边哭喊:“小石头,小石头,你等等我,我跟你一块儿走;就剩下他一个人吧,好让他搞农业社去,呜呜……”他站不起来,就推开拉扯他的人,朝小河那边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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