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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七八


  小个子女人跟了进来,惊慌地问:“你父子俩又是唱的哪一出戏呀?把我也闹糊涂啦。”

  马斋说:“这儿没有你的事儿,快把外边的东西收拾收拾。”他见女人疑疑惑惑地退回去了,又对儿子说:“眼下的事儿,好比两国交兵,不动真的,就有他们没咱们了。不出人命,你就有前途了 ?这会儿韩小乐不正黑夜白天地在你身上找下刀的地方吗?别做梦想好事儿了。我看这么办挺好。干什么都得花本钱,不豁出个四两半斤的不行呀……”

  马立本看了爸爸一眼,声音低沉地说:“这是什么本钱?这是人命,这太不人道了!”

  马斋说:“什么人道狗道的,别耍你那点书呆子气儿啦。只要让我翻过身来,过上几年顺心的日子,杀他妈个百儿八十口也干得。他们共产党就不杀人了?借个名词儿说,这是斗争;斗争就得流血。在战场上杀人越多,功劳越大;杀的办法儿高超’还当战斗英雄哪 !”

  一句话,把个马立本给说得翻白眼了。

  马斋说:“咱们眼下跟他们虽说没有真刀真枪地对着干也是你死我活、有你没我的事儿。你心软了,他们可不会心软。你回头想想,咱们一步一步地做到这一步,要说险,也够险的了。既然上刀山,就别怕扎脚心;走得过去算,走不过去,杀脖子,掉脑袋,咱们认了,总比过这份儿人间地狱的日子顺气儿。依我看,也只能这么办一下子了,要不闯一闯,大事不成,有咱们的好吗 ?”

  马立本又低下了脑袋。爸爸这番“家教”,又把他推进云雾山中,上下左右都够不着底儿了。

  马斋朝儿子跟前凑凑,小声说:“这件事儿,我看这么办是最保险不过了。他马小辫要玩人命,也是把我当外人看了,根本没有跟我说透;我当时听也听出来了,看也看出来了,没有理他的茬儿,也装作没看见他,就是为的留一手;退一步,说句没出息的话吧,万一有什么不利的时候,这是最下策的退脚之地。”

  马立本抬起脑袋,问:“怎么叫退脚之地?”

  马斋说:“嘿,你想想啊。这一段,虽说我们跟他们走到一块儿,站在一起了,你顶多跟着跑跑龙套,主谋什么了?没有;又干什么了?也没有。账本子上就算有那么一丁点事儿,变了天,一笔抹,不变天,顶多挨一次斗争,还有啥了不起的 ?拿害孩子这件事儿说吧,主意是他想的,人是他杀的;咱们是干吃大鱼不费网,连一条绳子也搭不上。别人一问三不知,千干净净;你跟马主任也别提这件事儿,全当不知道。天塌下有大汉子撑着,咱借着大树躲阴凉。小于,别这么小肚鸡肠的了,拿出点大丈夫气魄来。赶快把腿上贴上块膏药,把车子给马主任推去,打听打听消息,跟找孩子的人凑凑热闹。”

  马立本让爸爸这番话鼓了劲儿,好像一个大烟鬼抽足了大烟似的,立刻长了精神。可是,当他一切整备停当,伸手拉开大门,朝那光天化日下的东山坞看了一眼的时候,不知怎么,两条腿软得又抬不起来了。这不是腿上的伤口作怪,那伤口只有半个烟火棍儿那么长,刚刚破一层皮;而是心上的伤口作怪,伤势如何,这会儿他自己也说不清楚。这个一心跟着地富走的地富后代,今天可算是走到登峰造极的地步了。他心安理得地容忍了杀人的凶手,甘心情愿地承认跟凶手结了伙,他还把杀人看成正义行为;革命与反革命的最后一道界限的影子,在他的心里全都不复存在了。

  冷眼一看,这似乎是奇怪的事情,仔细地一想,又不奇怪。马立本的道路,是他自己选择的也是他自己硬要走过来的,把他这条道路的每一步检查一下,他走到今天,不是必然的结果吗?

  第一一五章

  东山坞最紧张的地方,是金泉河的岸边上。

  好多人都围到这儿来了,男的女的,老的少的,黑压压一大片。沟南边那些拥护、爱戴支部书记的人就不用说了,连沟北边那些跟支部书记有点意见的富足户,也来了不少,连马大炮、把门虎,也掺在人群里了。

  人们议论着,喊叫着,折腾着。

  焦振茂拼了老命,跟焦克礼、韩德大这一群小伙子们泡在河水里。他们都只穿着短裤,半个身子浸在水里,像摸鱼似的摸着。这里边还有一个女的,那是焦淑红。她从场上跑出来,就奔大湾了,供销社、乡政府全都找了个遍;回来路过这儿,见好多人在河水里摸孩子,她都没有顾上脱下鞋袜,就跳在水里来了,湿衣服贴在身上,连头发梢都是水淋淋的。

  河水只没到腿根子,河面也不宽;按说,孩子就是掉在河里,也不至于淹死;而他们都像被这突然而来的祸事迷了心窍似的,相信了不知道从哪个人嘴里提出来的“建议”,而且对这里抱着很大的希望,甚至有人肯定孩子就在河里。

  萧老大哭得死去活来。在这个老人的精神天地里,上靠儿子,下靠孙子,除了这两个人,他还有什么更为宝贵的私人财富呢?在平常的生活里,他比儿子更爱这孙子,甚至于爱孙子比爱儿子还要重一些,他怎么能失去这么一个好孙子呢 ?他就有这独根独苗的一个呀!从打孙子满月,他就抱着,走到哪儿,带到哪儿,活像个影子,寸步不离。可是今天早上,他偏偏把孙子一个人扔在家里了,偏偏就光顾忙着去整理那些被风雨弄倒了的青菜,把孙子给忘了。他觉着,孙子万一有个什么闪失,全是自己的罪过;自己对不起孙子,对不起儿子,也对不起自己。没有了孙子,他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活下去。

  淑红妈和克礼妈一边一个搀扶着萧老大站在河边上,看着水里的人摸索,同时不住声地解劝着、安慰着萧老大,说尽了开心的话儿。

  岸上围着的人,差不多都是从打麦场上来的。他们身上披着土,脸上淌着汗,一个个瞪大眼睛盯着河里边的人。小孩子们恐惧地躲在大人的身背后;女人们红着眼圈,焦急、叹息,小声地用这个事实教训着她们那些不听话的儿女们,往后不要离开家,不要淘气。

  空气紧张又沉闷,让人透不过气来。

  马之悦是最迟到这儿来的人,却是这里边最早知道消息的人。早上,马小辫一溜出后门口,马风兰就回家一趟,给他来了个“先斩后奏”。他一听立刻就急了,开腿就往外跑,想把马小辫追回来。他要真追的话,是能够追上的,因为离着北山顶多不过一里多地。可是他一出黑漆大门,朝沟南萧长春那三间土房脊瞥了一眼,心里打个转,又退回来了。他冲着马风兰把马小辫骂了一顿。随后,他就跑到一队的打麦场上千活去了。他跟着社员们平地,跟着撒麦花秸,跟着揭席子。他干得既不显着挺卖劲儿,也不显着挺松懈;既没有得意忘形,更没有垂头丧气。他不紧不慢,不慌不忙,还跟平常一个做派。他只有一点,在人们不知不觉中跟过去不一样了:整个上午,他寸步没有离开场院,而且总在喜老头的眼前晃来晃去。一直到丢孩子的事儿在场上“轰”开了,他才有一点儿犯难:是积极地跟着找孩子呢,还是消极一点儿不闻不问呢 ?积极了,人家会怀疑自己高兴,怀疑自己幸灾乐祸;消极了,人家也会怀疑,人家会怀疑自己故意稳当,实际上心中有数儿。他想来想去,还是两掺着好:不太积极,也别太消极。他把主意打定,当着干部面上旁敲侧击,劝别人丢下手里的重要活儿找孩子,背着干部面就强“拉夫”,逼别人找孩子。等到人们全都动起来了,他才又用“两掺”着的神态,来到了河边上“督阵”。他到这儿一瞧没有萧长春,心里又嘀咕开了:这小子准慌了,不是上孩子的姥家去找,就是上孩子的姑家去找啦。别看平时喊叫什么“硬骨头”精神,没给你动真的,当然可以硬,一动真的,怎么样,软了吧 ?原形全露出来了吧?哪个人不是骨头掺肉长的,哪个人是铁打的?小子,这回让你经受经受吧。让你小子从此以后抬不起头来,直不起腰来,看你还搞社会主义不搞啦 !他又想:好极啦,这会儿正是争分夺秒的时候,乱上一天,麦子就烂了,麦子一烂,群众的劲儿没了,李世丹一来,北京的马志新再一到,嘿,你瞧马之悦美不美!

  哗啦、哗啦,人们在河里边翻腾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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