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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四〇


  萧长春开始卷起第二支烟。他的眼睛紧紧地盯着马连福。在地里,他跟韩百仲、焦淑红又谈起今天要换会计的事情,他们忽然想到了马连福;他要急着赶回村子给马连福送行,一方面是希望马连福在清查账目这件复杂的工作上,帮助他们提供一些线索;他们觉着马连福是老队长,过去跟马立本很对劲儿,有些事情摸底儿。另一方面是希望马连福能跟马立本把问题撕扯清楚,割掉尾巴;他们考虑到这样一个问题:一个人思想糊涂,立场不稳,经济上就很容易不清楚。如果是这样,党支部应当尽力把工作做到家,不让马连福背着包袱走,这对他的转变、提高都是有利的。

  他慢慢地抽着烟,望着马连福的脸说:“连福,我再告诉你一个底儿,这回我们要撤换马立本,跟你上工地、焦克礼接你的手可不是一回事儿……”

  “我知道。”

  “你是我们的同志,是个有错误的同志,这一阵儿,不管怎么着,你是有转机的,组织上有决心帮助你彻底改正错误。马立本呢?他死不跟地富分子划清界限,死不跟贫下中农一条心,他对社会主义没有一点儿感情……”

  “这小子总想升官发财,可他妈的会拍马屁啦!”

  “还有一条,我估计他的账本子里也有问题……”

  “这……这可能,这可能。”

  “账本接过来以后,我们是要跟他彻底清算的!”马连福眨巴着眼,点了点头。

  萧长春又接着说:“既然组织上没有把你们看成是一回事儿,那么你自己也别硬要往一块儿沾,要跟他划清界限……”

  马连福连忙说:“一定一定,你瞧我以后再要理他,你们就不要理我了!”

  萧长春进一步说:“要想思想划清界限,头一条儿要在经济上划清楚;经济上不清楚,思想上就清楚不了。咱们遇到过的那些犯了错误的人,还不都是这么一回事儿吗?”

  马连福说:“我这一回是一刀两断,任什么地方也不沾他的边儿了。”

  萧长春说:“连福,我想问问你,过去你是不是知道他有什么不干净的问题?”

  马连福急了:“老萧,唉,瞧你说的,我又没管过这摊子工作,除了开会、有事儿,很少登那个门儿,我怎么会知道他干净不干净呢?”

  萧长春尽力把口气变得轻松一些说:“刚才说了,你们过去比较对劲儿嘛!”

  马连福更加着急地说:“对劲儿嘛,也可以这么说;不过,你得想想,我是个斗大的字儿认不得几口袋的人,他那么一个文化高的人,有什么不干净的东西能让我看出来吗?真是笑话!”

  两个人就这样一推一挡地谈起来了。从表面看,他们站的很近,脸色都是平静的,说话的声调也不算太高,好象谈家常话儿似的,可实际上,站得近,隔着心,脸色平静,心里可翻腾,声调不高,却是斗争啊!

  萧长春是实心实意,满怀着热情和希望。他从马连福那故作镇静的脸上,肯定了自己跟韩百仲对他的猜疑。他希望马连福能够彻底地跟他们站到一块儿,跟马立本斗争这样会减少焦淑红、韩小乐许多困难,会使问题更快、更彻底地得到揭发和解决,同时,这也是帮助马连福提高的机会,更是马连福立功的机会呀!可是,他同时也从马连福那故作镇静的脸上看出来,这个人现在的觉悟和认识,离着组织要求的那一步还相差很远,即使有问题,也还没有到不顾个人得失彻底揭发别人的火候;也看出,自己跟他又一次心对心地谈话,不可能收到实效……

  想到这些,支部书记的心里忍不住地升起一股子怒火,我们是怎么对待你的?宽让你,帮助你,一次又一次地跟你谈,把心都掏给你了,你就是一块石头,也得热了呀,你想想你办的那些事儿吧,你给东山坞造成了多少困难,你给集体带来多少损失;你就是一个木头人,也得红红脸了呀!给你留路子你不走,给你指出前途你不奔,使劲儿拉着你,偏偏打坠坠!得了,作为一个党支部书记对待一个同志,作为一个穷哥们对穷哥们,我萧长春已经尽到责任了,爱怎么着你瞧着办好了,一切由你自己决定!不用你揭发,我们也会把账目弄清楚,不用你承认,只要你有牵扯,我们也能把你揪出来,那时候,你可要自作自受了!

  这是一个年轻的庄稼人的怒火,这怒火带着硬朗朗的正义感,可也带着一点儿失望情绪。

  马连福的确在敷衍搪塞,心里又忐忑不安。他从萧长春的口气里,看出对自己的怀疑;可是看表情,又不象很严重很着急,更不象是很生气的样子;这就是说,他们对自己仅仅是个怀疑,根本还不摸底儿。唉,我马连福过去办的事情实在是太不好了,跟马之悦和马立本这伙子人吃喝不分、花用不分,脑瓜子里边的东西也不分,纠纠缠缠地弄到一块儿了,这会儿,不要说别人,连自己也成了择不顺当的烂韭菜了。唉,这是怎闹的呀,马之悦不是个可依靠、可亲近的人,太个人主义,太爱揽权他给自己一些“恩惠”,就是光从他本人想的,想让自己跟他一条心,给他保驾!马立本油腔滑调、好吃懒做,一脑袋名啊利的,不是个好东西;他是冲着马之悦,也为他本身打地盘儿,才不顾一切地周全自己……自己是个穷人,是个“老革命”,这会儿又要往高走、往高飞了,非常应当跟他们一刀两断,从此各奔前程……

  想到这里,糊涂的马连福胸口一热:全说出来,全说出来,抖落个干干净净、利利索索,从此新打锣鼓另开张,重新作人!我马连福要立点大志!

  忽然,糊涂的马连福胸口又一冷:不能说,不能说!说了这个不要紧,可这个跟老账连着藤哪,扯着蔓儿哪!一提这个新的,老的也得动,那可就揪扯不清了,问题也大了何况,那三十块钱,花了一点儿,留给孙桂英一点儿,自己兜里也只剩下一点儿了花了的,吐不出来,早变成吃的、用的东西了;留下的要不回来,孙桂英刚刚愿意自己走,一提这个,保险又扯后腿,工地去不成了,日子也没法儿过了,这不又砸了锅吗!不能随便说出来,马立本那个人“能”着哪,最会做假,从账本上不容易找出漏子来;找不出来,自己走了,回来的时候全都过去了,什么事儿也就没有了;反正都是过去的事情了,往后你就是把票子堆在马连福眼皮底下,不该拿的,决不伸手了……糊涂人算着糊涂账,自己倒觉着这是一种保护自己过关的聪明办法。

  这工夫,萧长春甩掉了烟根儿,就要转身走了他的眼光又不知不觉地停在马连福的脸上了。忽然间,多少刚刚过去的事情又动荡在他的脑海里,又冲激在他的心头。他想起那一天,在乡党委会,王国忠跟他谈的话:“要懂得顾全大局,不能任着性子,想怎么就怎么,应当有点忍耐精神。忍耐本身有时候不是退却,而是进攻……”这句话说的多好呀,这会儿,自己犯了年轻人的“庄稼火”,任着性子了,不耐心了,这是进攻,还是退却?这是硬,还是软?他又想起前几天王国忠在电话里给他的指示:“作人的工作是党的群众路线……又复杂、又曲折、又艰难:可是,只有把这个工作搞好了,我们的胜利才有保证啊!”这个指示是多么正确呀,这会儿,自己怕复杂、怕曲折、怕艰难了。他也想起喜老头,想起韩百仲,想起那个开得非常成功的团支部会……

  年轻的支部书记又把热劲儿鼓起来了。他得继续耐心说服马连福,也许说不通,但是要耐心等待,要给他开通道路,决不能用粗暴态度和急躁的言语把路子给他堵上。

  “连福哇,说心里话,这会儿,我最担心你在金钱上跟马立本他们有牵扯……”

  “没有,没有!”

  “连福哇,你要是有这类问题的话,不论大还是小,不论是什么样儿的,只要你交代出来,认清了是非,我代表组织向你保证,决不会让你走不过去;弄清楚了,对你,对咱们农业社,对我们这场斗争,只有好处,没有坏处。你仔细地想想,是不是这么一回事儿? ”

  “没有,没有。”

  ‘连福哇,刚才我们两个支委谈过你的事儿。我们觉着,你这一程子是往朝阳的方向转了,可是你的立脚的地方还不结实。你口口声声地保证要‘新打锣鼓另开张’,这是你心里话,我们相信你。可有一件,你要是不跟你的过去彻底割开,藕断丝连地夹着尾巴走了,那是非常危险的,那你就永远也打不起锣鼓,也开不了新张呀!连福哇,现在还不迟,你可得想透了呀!”

  “没有,没有……”

  萧长春心热口冷,耐着性子启发、警告面前这个同志,声音一句比一句高,话一句比一句沉重。

  马连福心软口硬,生着法儿麻痹和欺骗面前这个同志,声音却一句比一句低,话一句比一句没劲儿。

  一个问,一个答,一个揭,一个盖……

  萧长春现在的力量也只有这么大,全尽了。

  马连福现在的办法也只有这么多,全钉死了。

  萧长春只能等待。

  马连福求之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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