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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三八


  正在给牲口挠毛的马老四,听了这句话,看了儿子一眼,那只枯瘦的大手不由得抖了一下。在这个时候,一个慈父的心情也是复杂的。他是一个有骨气的老人,却有这么一个不争气的儿子。这两年他常常想:有这么一个儿子,只当是绝户了,反正有农业社,有社会主义,也用不着靠着哪一个人养老送终,就跟儿子分了家,他想,各人做着各人吃,各走各的路,好呢,白己身上带着,不好呢,也是自己身上带着,谁也碍不着谁。这一程子的斗争,老饲养员渐渐地改变了自己的看法,事实告诉他,光想没有这个儿子是不行的,儿子活着,不管好歹,还是自己的儿子,好,能沾着自己,不好,更能沾着自己。冲着农业社,冲着社会主义,他不能不承认马连福是自己的儿子,也不能不承认马连福是穷人里边的一个;就象每一个社员都要全心全意地给社里掏劲儿劳动一样,他也得尽力来帮助教育自己的儿子。为这件事儿,萧长春几次要求老饲养员帮助马连福,老饲养员也生着法儿开导自己的儿子;可是在每一次见面之前,他有满肚子话要说,可一见了儿子的面,他就气恼得把要说的话给冲散了。现在要分别,他得利用这个机会开导儿子几句。他把要说的话在心里掂了掂,低声问:“你上工地的事儿,跟小子他妈商量好了?”

  马连福说:“商量好了,她愿意让我去。”

  “她愿意总比不愿意强。”

  “您还有什么事儿吗?”

  马老四又看了儿子一眼。儿子的脸上今天有一种少见的喜气,又说:“长春前两天跟我商量,我觉着,你到工地上去,钻进好人堆里多呆一程子,也有益处。”

  马连福点着头:“那是。”

  “人去了,心也要跟着去。社会主义是咱们穷人的靠山,没有它,没有咱们的好,也没有后辈儿孙们的好;咱们得出力气把它建设得好好的、牢牢靠靠的,挖河工程正是给儿孙造福的大事情。有了水,每年的收成就打了保票有了收成,咱们的社会主义才能建设呀!”

  “那是。”

  “到那儿要多听马同峰和韩春他们的话,他们是党员,一行一动都是照着党的指示办事儿,人家都是心里心外一个样的干净,说的跟做的全是一个样的正当。你照他们的话办事儿,就没错儿。”

  “那是。”

  “也别惦着家里。比起大日子来,一个家又算得什么呀!没有富足的大日子,也不会有美满的小日子;象人家长春那样,心里边时时刻刻都装着大日子的人,才是最好的人哪!他们娘俩在家里也为难不着,有什么事儿,长春他们比你想的还要周到。”

  “那是。您也多留神点身子。”

  “我不要紧。只要你能够回心转意,改邪归正,跟长春他们步步往高走,我就是再累着点儿,心里边也是痛快的,一痛快,也就结实了。”

  “您放心,从今以后,我连福一定改邪归正,再不沾那些破坏党的边儿了。”

  马老四觉出儿子今天变了样儿,不仅特别顺溜,还说了这么多有劲儿的话,满是皱纹的脸上,露出了笑模样,又说:“会说的,不如会做的,做的跟说的要是两岔着的事儿,那话能值几个钱呢?好,还是坏,用不着挂在嘴上,走路怎么迈步子,就是自己看不见,旁人也瞅的清楚。我得冲着你的脚印儿点头。”

  马连福说:“那当然啦。不信您就往后瞧。我要是再跟老萧闹矛盾,再跟农业社当对头,再给别人当枪使,不用说您,连祖宗我都对不住了。还是那句话,从今以后,我要重打锣鼓另开张。”

  父子俩一对一句地谈着,越谈越亲攀。几年来,他们还没有这样心平气和地谈过一次话;过去,他们的心,被一层又一层的罗网隔着,看不清这边,也瞧不准那边,两边总也挨不上,这一场如火如荼的阶级斗争,起码有不少层罗网断了线儿,或许已经被揭走了吧?

  谈着谈着,马老四忽然想起什么,说:“你替我挠一会儿,我办一点事情去。”说着,把手里的挠子交给了儿子,就搓着两只大手,走到院子里去了。

  马连福不知道爸爸要办什么事儿,一边挠着牲口毛,一边朝院子里看着;他看到他的爸爸又里里外外地忙着,一会儿抱柴禾,一会儿又舀水,接着,又见小屋子的门口飘出了白色的烟雾;他爸爸刚才跟他说的那些话,还有这几天说过的几次话,不知怎么,听时不怎么动心,这会儿倒象很动心地在脑袋里翻腾起来了。他觉着,爸爸终归是爸爸,还是疼儿子的……

  这会儿,萧长春正到处找马连福。他本想到家里找他,路过队部一打听,正在跟保管收拾工具的焦克礼说:马连福要搭焦振丛的大车走一节儿,就又到焦振丛家里来了。

  焦振丛正在吃饭。他刚出车回来,马上还要走。他是个忙人,也是一个乐意忙的人。

  焦家两口子,还有几个孩子,硬拉萧长春在这儿吃一点,非常诚恳。

  萧长春有急事在身,再说,在那些不是有深交的社员家里,他从不习惯乱吃人家的饭或乱用人家的东西;他觉得,这是每一个村干部起码的生活纪律,这一条,也许是从军队带来的好作风。他说了好多话,才算把这场“拉扯”平息了。

  焦振丛的女人说:“支书是不大到我们这儿串门来的。”

  焦振丛说:“支书忙啊!”

  萧长春笑了:“这是批评我哪,您别替我找借口了。”

  焦振丛说:“不是替你找借口,实情理嘛,你一天有多少工作,我还不摸底儿呀r 我不是干部,又不是积极分子,你哪得空跑这儿跟我聊家常来呀!”

  萧长春说:“您不是于部,要论积极分子吗,说真的,我们是把您当成积极分子看的。”

  焦振丛不好意思地摇摇头说:“积极什么呀,比人家,可差天上地下了。”

  萧长春想起弯弯绕几个人倒动粮食的事儿,觉着这正是一个好机会,要跟他谈谈心思,就说。“这要看怎么比了。有一些人,解放前受苦,解放后还有一点苦,要是不走合作化的道路,那就水远摆不开苦了,比这些人,您是差的。还有一种人,解放前不大受苦,解放后更不受苦了,要是不走合作化的道路,很可能变成富农,剥削人过日子,比这种人,您是积极分子……”

  这个比法,焦振丛是不大爱听的,好象比挨了骂还不好受,脸上没有露出来,嘴上也没让它全露出来;带着笑容,把正经话儿当成玩笑说:“哎呀,让你这一比,我不就成了中间派啦! ”

  萧长春也来了个顺水推舟,用玩笑话儿带出他的真正意思说:“大概有这么一点味儿吧?哈哈,其实也不是这么一回事儿。揭发弯弯绕他们倒动粮食的事儿,您的行为是穷人的样子,这是证明,您身上穷人的东西还不少;可是您揭得晚了一点儿,要我看,要不是事儿逼到那儿,不揭不行了,您可能还得慎一慎哪!我估计错了吧?”

  焦振丛的脸红了,象一鞭子抽到心口上。暗想:支书哇,你还不知道我还没有敢全揭开哪,要是知道了,你,唉……他不由自主地叹了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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