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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三〇


  瘸老五怀疑地问:“李世丹是共产党的乡长,他能跟咱门一块儿干吗?”

  马之悦说:“我还是共产党的主任哪!”

  马斋说:“嗳,这话全有了。我也看出来了,李世丹是身在曹营心在汉,他就是因为反对搞农业社才挨的整呀!”

  马之悦接着说:“第四条管子,这是极重要的:抓群众把事闹起来,光有上边,没有群众不行!”

  马斋说:“萧长春他们也使劲儿抓哪!”

  马之悦说:“咱们是黄鼠狼,不走大门口,专钻水沟眼儿,各有各的路;他们抓穷鬼,咱们抓富户。一改了制度,说话最吃香的,就不是什么劳动人民了,翻了个儿——有钱能买鬼推磨富户就成了台柱子。”说到这儿,他忽然想起,这一条管子马上就得抓,又说:“你们俩吃足了,转转去吧,我一会儿还要找弯弯绕他们,这回得撒巴掌给他灌灌米汤。”

  马斋说:“我跟老五在这儿帮帮您。”

  马之悦摇摇手说:“不行,不行!钓这种鱼,不能用大块肉,只能用小虫子。咱们的底儿不能完完全全地露给他,那会坏事的……”

  瘸老五又担心地问:“不透底儿,他能跟着大干吗?”

  马之悦满有把握地说:“能!有麦子,用分麦子、农业社这两宗事儿当引子,保险他们乖乖地上钩I 瞧好吧。喝呀!”

  ……

  第六十九章

  一个人的身上,什么东西是最有力量的呢?

  不是高大的身躯、粗壮的四肢、健康的体魄,也不是年轻最相当的青春火气……

  是被革命斗争鼓动起来的精神。

  每个人身上的精神,是无形的,又是有形的;是摸不着的,又是摸得着的;是有限的,又是无限的;是微小的,又是伟大的。

  说来好象奥妙,其实一点儿也不奥妙。一个人身体里蕴藏着的精神力量,一旦被崇高的理想、战斗的信心、献身的志愿鼓动起来的时候,可以使矮的变高,细的变粗,弱的变强;可以使没生命的变得有生命,有生命的变得更加充沛;可以使年小的变成年大的,可以使年老的变得青春焕发,老头子变成小伙子……

  东山坞农业社的老贫农喜老头,不就是这样吗?六年前,当他害了大病,躺在炕上的时候,好多人都说:“喜老头完了。咱们等着闹一块孝布戴戴吧。”可是他没完。他说:“这会儿就完,太早啦;共产党领着咱们打开了天下,我还得坐几年哪!”他果然从死亡里夺回了生命。病是好了,可惜坐在炕上不能动。好多人又说:“喜老头拖个病身子,瘫在屋里,这回罪算受上了。”可是他不这样想。他说:“共产党领着咱们翻了身,是让咱们享福的,不是让咱们活着受罪的!”他果然下了炕,从里屋挪到外屋,又从外屋挪到院子,摸索这边,整理那边,栽这个,种那个,日子过得非常有情趣。人们见他惜花爱草,又说了:“这回喜老头可要享晚福了。”可是他不这样想。他说:“共产党给咱们指的方向是搞社会主义,我要享的是大福,不是这个小福!”他渐渐地活跃起来了,在狮子院里他做了许多他应当做的事情:他教育全院子的大人、孩子都听党的话,都爱社会主义,仇恨资本主义,他的工作成果又显眼,又根子深,就是从狮子院走出一个小孩子,也跟别的孩子不一样。在东山坞这场剧烈、复杂的斗争波涛里,他那全身的精神力量又被大大地鼓动起来了。他自觉地跨出了狮子院,跟党员、积极分子们合成了一根擎天大柱!

  你看他,过去到会场开会都得用人扶着才能走,这会儿,既不坐车,也不骑驴,遥遥二十里的柳镇,竟被他一步一步地走到了!

  跑了六十多年的熟地方,他整整六年没有来过了;这会儿,柳镇用那丰富的物品、欢乐的人群、喧闹的音响,迎接着这位老朋友的光临。

  用“人山人海”这个词儿形容柳镇的集市一点儿也不算夸张。男的,女的,老的,少的,穿着各种各样的衣裳,拿着各种各样的东西,掺和在一起,揉成了一个整块儿似的;你挤我,我挤你,推来拥去;身子瘦小灵巧的人沾了光,身体胖的,块头大,再笨重一点儿的,那可就倒霉了;不要说背着筐子、挑着担子的人,不能从这条正街上通过,就是光挎着一个篮子,也得举到头顶上去。可以这样说;如果这会儿来一阵子瓢泼大雨,保险湿不着地皮。

  所有的人都是快活的,被谁踩了一下子,或者撞了一下子,既不会吵闹,也不会横眉立眼儿,连理会都不理会。所有的人兴致都是那么高,碰见卖什么的都想挤到跟前看一看,买与不买,总得开开眼。所有的结着伴的人都在大声喊叫,有多大劲儿使多大劲儿。不喊叫他们就会失掉联系,不用最大的声音,扒在耳朵边说,也不用想听清楚说什么……

  喜老头被裹在人流里,用不着迈步,全靠别人推着前进。他的心情也是快活的,可是又有一点儿焦急的感觉。萧长春和韩百仲要是知道他专门为了“那件事”跑柳镇,是绝对不会答应的。可是,他不能不来;为了能够脱身,他跟好几个人都说了谎话,对老伴也只是说:“我散散步、松松心去,走到哪儿,累了,就回来。”为了能够完成这件自己给自己的任务,他狠着心把焦克礼一个人扔在家里开那个社员会……

  那天晚上,马小辫家里突然吵架,马小辫又忽然钻到马之悦的家里,象一个大疙瘩系在喜老头的心上,他办这件事儿,又办那件事儿,想这样的问题,又想那样的问题,可是一直没有把这件事儿忘到脖子后边去。他敢肯定,马之悦这伙子人一定得利用赶集来聚伙,马志新要是真能来的话,不敢先回家,也得在这个地方跟马之悦见见面儿,他得把这些人的来影去踪都摸清楚,得掌握住这些人的步数……

  老人家想:谁说我不能走,我这不是走到了吗?一点儿也不累呀!他的心情快活极啦!他又着急地在人流里挤着,在人流里找村里的人,碰了好几个,都不是他要找的人。好不容易才挤到回民食堂门口。他估计,马之悦这几个家伙全是酒肉之交,准是又凑到这里边大吃大喝了;吃着、喝着,商量坏事儿。他的两只脚刚一迈进门坎子,又退回来了,心想:不能直冲冲地往里闯,照了面,两头都不大方便。在门口溜达了两趟,忽然想起,这食堂南边靠着一条小胡同,有一排窗子,从那边可以看到里边的动静。于是,他又绕过几个卖食品的小摊子,绕到小胡同,扒着窗户,把每张桌子旁坐着的人,挨个儿看了一遍,一个熟人都没有。

  他从胡同出来的时候想:也许这一次自己没有估计对,马之悦诡计多端,要是光找马斋啦、弯弯绕啦,找个空子就办了,不一定要到这个闹市上来;要是马志新真要来,东山坞有他的家,他又不会承认自己搞的是坏事儿,完全可以理直气壮地奔村子,何必在这儿集合呢?……

  喜老头这么一想,也就松了劲儿。算了,他们爱干什么干什么,等着瞧,看你们有多大本事!他走回胡同口,心里又一动马之悦这家伙可是个老滑头,什么手腕儿都能使出来,还是应当小心一点儿。自己执行的这个任务,关系着整个斗争,一时片刻都不能松劲儿。

  于是,他又往南挤。经过酒店、饭铺,他都设法朝里看看,可是一个马之悦的影子都没有。一直挤到了南街口,灵机一动,他忽然想到那个很少有人去的小茶棚。

  这边人少了,他可以把脚步放快一点儿了,刚到那个修车铺子门口,就来个急刹车。这下子可找到了,棚子里边坐着的秃头顶,正是马之悦,旁边一个是马斋,那一个只看到一个后背,看不到脸儿,是谁呢?他想:亏了自己没有简单急躁,要不然,这个大漏洞可小不了!他又想:怎么才能看清那个人是谁呢?对,从野地绕,绕到小茶棚子东边那土岗子上,冲着脸,一下子就能看清楚那个人了。

  他从修车铺子和钉牲口掌的两夹空穿到地里,刚要转弯儿,被一个人扯住了拐杖。

  韩小乐扯着拐杖说:“哎呀,喜爷爷,您也赶集来了?”

  喜老头绷着脸说:“我就不兴赶趟集吗?”

  韩小乐笑着说:“您准是有旁的事儿!”

  喜老头故意反问:“你干什么事儿来了?”

  这两天,韩小乐出进都背着布兜儿。兜里装着一把算盘,走到哪儿都带着,有个空儿就拨拉这会儿,当然也在手里拿着哪!

  小伙子说:“我来有个重要事儿……”

  喜老头很不高兴地说:“什么重要事儿?昨晚上我没对你说吗,克礼头一天上任,你得帮帮他呀!”

  韩小乐说:“家里人挺多。这儿没有——我是找马之悦来的……”

  喜老头脸上的皱纹舒展开了:“噢,这还可以。”

  韩小乐说:“早起我去挑水,瞧见马之悦在井沿上跟弯弯绕嘀咕,回来又瞧见马凤兰跟马斋在马小辫的后门口嘁嘁喳喳,觉着没好事儿,我就跟来了。到处没找到马之悦,就跟上弯弯绕了;他走哪儿,我跟到哪儿,准能跟到老窝去!”

  喜老头朝小伙子笑了:“你真有主意!”

  韩小乐摆摆手:“您小点声!”又朝西边指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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