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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八九


  马之悦摇晃着脑袋说:“他清醒个屁,您看到哪儿去了!要想讨萧长春的心底儿,您就不用找本人,里边看萧老大,外边看韩百仲,左边看马老四这伙子老家伙,右边看焦淑红这伙子小东西,他们的一举一动,比表还准,全走的是萧长春心里那个钟点儿!他们都昏了头脑,萧长春能是醒的吗?你们忘了,他刚从工地回来,不是昏昏沉沉呀?别看他小子表面上好象挺机灵,要动真的,哼,我马之悦还不能认输哪!老虎还有打磕睡的时候,他呀,就没个眨巴眼的日子?咱们就得利用这个‘冲昏头脑’,表面上不沾政治的边儿,脚底下暗使绊儿。再看上边,李乡长是老干部,又是领导,县委给他的处分,他都敢提出翻案,说明气候要变样儿。你们知道他的处分是怎么挨的吗?就是挨在搞农业社和对地主、富农的关系上呀!他这回变成对的了,当然是搞农业社错了,对地富的政策也有了问题;要不然,他敢翻吗! 上边变了,下边乱了,那伙子中农又得闻着风美起来,又得听咱们的指挥闹起来了……您再把这些跟志新信上说的对对码儿看,不就明自了吗!您说,有这么好的形势,咱们的事儿还成不了吗?”

  三个人让他说的张飞穿针,大眼瞪小眼,又不住地顺着嘴唇儿,赞叹他的好眼光。

  春凳底下的大黄狗又噌地一下子蹿出去了。

  马凤兰赶忙跟出来,听听街上并没有什么动静。

  这时候,满天的繁星,神气地眨巴着眼睛……

  第五十六章

  满天空镶上了小星斗。它们尽着自己的力量,把点点滴滴的光芒交织在一块儿了,不象阳光那么刺眼,也不象月光那么清澈,却是明亮的。明亮的星光,掺上了露水,变得湿湿润润、柔柔和和,随后轻轻地挂在树梢上、搭在房檐上、铺在街道上,薄薄的一层;接触到这种光辉的一切都变得那么雅致,那么幽静,那么安详……

  北方的乡村最美,每个季节、每个月份交替着它那美的姿态,就在这日夜之间也是变幻无穷的。在甘于辛劳的人看来,夜色是美中之美,也只有他们对这种美才能够享受的最多最久。

  干部们在星光下开着会议,决定着方针大计……

  民兵们在星光下放哨巡逻,保卫着劳动果实……

  年轻的男女凑到一块儿学习,增长着本领……

  饲养员在槽头前走动;羊信在栏边守护;做豆片的人,奔走在永远也走不到尽头的磨道上……

  老贫农喜老头和小伙子韩小乐,在地主马小辫的宅院旁边溜了一阵儿,又听了一阵儿;这工夫,他们踩着星光,走回狮子院的大门口。

  星光把他们的身子照亮了,露水把他们的衣裳打湿了,操劳了一天,应该停止一会儿了,该是回家睡觉的时候了。

  韩小乐一点也不困,也不管干净不干净,往地下一坐,望着满天的星斗出神儿,想着年轻人的高兴事儿;一会儿是苗圃里的树秧子,一会儿是坑边上的污泥,一会儿又想到后天放假,约上几个伴儿上柳镇逛逛集……

  喜老头没有惊动年轻人,就拄着棍子,东瞧瞧,西望望;过了会儿,才走回来说:“小乐,你回家去一趟,就手把我那件皮权裤捎来吧。”

  韩小乐抬起头来问:“您还想在外边呆着呀?”

  喜老头点了点头:“嗯,再呆会儿,忙啥的。”

  “不早啦,您回去睡吧。”

  “今个得晚睡一会儿,快去吧,我觉着有点凉了。那杈裤在靠北墙的小箱子上边。”

  韩小乐只好答应一声,站起来,登上台阶,轻轻地推开了黑漆门,走进院子里去了。

  喜老头觉着两条腿酸麻,膝盖头象有一颗蒺藜狗子似的那么扎的疼。当年爬大山开石头,走过了劲儿,来回又趟河涉水,落下个老寒腿病根儿,着点凉,受点风,就要犯病;犯起来,不大疼,也不小疼,丝丝拉拉的挺难受。七十多岁的人了,想要强也得限着点儿。

  他退到左边那个石头狮子下边,用力地拄着棍子,试试探探地坐在石台上;深深地透了口气,用手轻轻地揉着膝盖头,耳朵注意地听着那边院子里的动静。马小辫家里突然吵闹,使他觉着有点儿怪;虽说没有发现什么大的破绽,可以断定,这吵闹里边有“点子”。没错,久经人世风尘的老贫农,眼睛是亮的,什么也瞒不住他。他要在这儿多守一个时候,守出点情况更好,守不出来,也可以断定这个地主家里出了不平常的事儿。对啦,等天一亮,就先找萧长春和韩百仲去;自己要是不爱动,就让小乐把他们两个人叫到家里来,从头到尾跟他们说一遍;随后,再跟福奶奶商量商量,在地主家的那两个年轻人身上下点工夫,探听一点儿根底。唉,这对年轻夫妻,生在这么一个人家,真是又可怜又可惜呀!话又说回来,当个什么样的人,前边的道儿明光光的,走不走,就看他们自己了;对啦,往后,也得生着法儿指引指引他们……

  老人家想来想去,又回想着刚才发生的事儿。开头,怎么听见马小辫家的后门响,后来,又怎么听到前院吵,再后来,他们离开了前院,转到后院,又怎么发现后院大门没有上插关,只有后屋门从外边推不动,不知道是里边真的插上了,还是下了天插关……他把这件事儿的始始末末都想了一遍,为的是记的结实一点儿,免得忘一些重要的细节;唉,上了年纪,记性差劲儿了。只要从头到尾跟萧长春他们一说,就行了,他们年轻,脑筋好使,他们会断出个所以然来……

  深夜的凉风,习习地吹着。不知道是真这样,还是眼睛发花的关系:那星光也好似是一条一道的样子,又在风里边颇动;有一片小草叶儿,让风给卷了起来,围着右边那个石头狮子打转转,又顺着狮子的大腿旋了上去;那狮子象是抖动了一下子,树叶儿就落下来了,小风也跟着停息了……

  老人家看着看着出了神。七十多年了,他亲眼看着这个狮子院的变化。七岁跟着爸爸学石匠。他们家几辈子都是石匠,他的曾祖是全县最有名儿的;那会儿,巧手的祖爷,给马小辫的祖爷卖命干活儿,从高山上开采出石头,一块一块地开下来,一锤子一锤子地凿着,又雕龙,又刻风,凿出的狮子象活的,一连五间大道房的根基,就是那双巧手给奠起来了。可是呢,因为没钱买根檩条撑个屋顶,祖爷却带着一家老少住在石头洞里;到老来,想吃一碗面片汤都没捞着就死了,死了买不上棺材,就在他自己挖过石头的坑里下葬,上边压盖的还是沙土和碎石块儿。后来的几辈子石匠,那就更苦了,每一辈人都给马小辫家卖过命。马小辫家发达一阵子,败下来,又发达起来,可是穷石匠却是一代比一代穷。等到马小辫一当家,又往阔处变化了,狮子院越变越发达。东山坞的人穷的越多,狮子院的人富的越快。马小辫要起第二所宅院的时候,又要喜老头给他开石头奠地基。喜老头是个耿直的人,他记着几代人的仇恨,宁肯饿死,也不能再走老路。他带上女人、孩子,逃到野山上,专打猪食槽子卖——这玩艺是给穷人用的,他决心要把自己的手艺、血汗交给穷人……一干就是二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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