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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八二


  萧长春朝他们笑着,拦住了挑着空筐子回来的韩百仲,说:“大舅,到那边,我跟你说句话儿。”

  韩百仲把两只筐子套在一块儿,用扁担挑着扛在肩上,跟萧长春走到小桥头,问:“电话打通了?”

  “打通了,真巧!”

  “范占山的案子有头了吗?”

  萧长春把王国忠在电话里的指示和县城那边的情况,详细地跟韩百仲说了一遍。

  韩百仲听着,立刻就兴奋起来了,把筐子、扁担朝地下一扔,浑身运着劲儿说:“好极啦!”

  萧长春说:“听王书记的口气,县委正在确定大政方针,要搞一次大的运动。看样子要来热闹的了!”

  韩百仲说。“热闹点好,比这么不紧不慢的痛快。”

  萧长春说:“咱们迎接战斗的准备是两个:一个是整顿队伍,一个是监视坏人活动。我琢磨着,咱们应当抓紧这个时机,回过头去总结总结,把闹土地分红、闹粮食这几场斗争里边的经验、教训找出来;经验咱们再用,教训就记住它,往后不再这么干。我想,这样咱们的战斗力就提高了。再斗争起来,火力也足啦。您说呢?”

  韩百仲说:“好。咱们每个人都得这么来一下子,让脑袋瓜子整理得清清醒醒,好跟他们干!”

  萧长春说:“对。再开个贫下中农会,让大伙帮着咱们总结总结。团支部也得总结,让青年里边的积极分子帮着他们总结。这两股子力量要是都调动起来,咱们的火力可就重了!”

  最后,他们又商量安排干部,一谈到一队队长的事儿,他们的看法却不一致了。

  萧长春主张在青年团员里边挑一个新人,

  韩百仲主张从工地上调回一个老手。

  他们各人有各人的理由。萧长春觉着工地那边的工作也很重要,怕是把马同峰抽回来,削弱了那边的领导;同时,应当按着王国忠的指示大胆地使用青年,让他们受受锻炼。韩百仲觉着已经火烧眉毛了,上来个干部就得顶一把手使用,应当把马同峰或者韩春调回一个来,好加强领导核心。

  萧长春笑了:“大舅哇,您这个想法有道理,早起的时候,我也是这么想的;跟王书记通了电话,又想了一路,我觉着还是我这会儿想的这个办法最好。我看哪,咱们先不定,咱爷俩分头找找老贫农,找找群众,让大伙儿帮着选选人,出出主意,等酝酿成熟了,再开干部会决定,您看好不好?”

  韩百仲说:“好。我最后服从大多数!”

  两个人立刻投入挑泥的战斗。从早晨干到中午,又从午后干到晚上。

  第五十四章

  就在这一天夜晚,村子里发生了一件奇离古怪的事情。这个地方在沟北边,跟狮子院隔着一条小胡同的一座小小的院落里。

  这个小院子里有三间北房,堂屋的后门通后院,后院门外是无边无际的野地;堂屋的前门通前院,院内有两间西厢房,院门通着大街。这些房子全都是坯座泥顶,房屋的主人没有心思去泥抹它,任着风吹雨打,从根到顶全是破破烂烂的,看那样子,随时都能“哗啦”一声坍了架。院子里没有一棵树木,也没有一株花草,光光秃秃,死气沉沉。

  北房的东屋空着,西屋住着人。没有点灯,土炕上躺着一个六十多岁的老头子。北方麦熟时节的夜晚正是不太凉、也不太热的时候,他还盖着一条挺厚的油渍麻花的被窝。说他睡着了吧,还睁着眼;说他没有睡着吧,又纹丝儿不动。从窗户射进来的一股子惨白的月亮光,停在他那干树皮似的瘦条子脸上;一团毛扎扎的短胡子,围着两片特别薄的嘴唇,一颗大门牙很显眼地从里边伸出来,不论怎么使劲儿也包不住,……

  街上的说笑声、低语声和脚步声从大到小,从近到远,慢慢地移到野外去了,接着又慢慢地消失了……

  炕上这个人,眼角上那蜘蛛网似的皱纹稍微一收缩,象修脚刀子割开的一对小眼睛一贬巴,又一眨巴,脑袋微微地动了一下;接着,又一只手按着炕,爬了起来。于是,他后脑勺上的那根象小手指头粗的小辫子,很滑稽地垂落下来,曲曲弯弯地搭在他的肩头上。

  他在炕上挪着,挪到窗前,耳朵贴着窗户纸儿听听。窗户格子是七扭八歪的,糊着两层报纸,为了不让阳光随便进来打搅他,有的地方还加了一层破布。这会儿,院子里死静死静的。他又揭开玻璃上的破布帘,挤着眼睛朝外看看,见儿子和媳妇住的西厢屋也黑了灯,这才溜下炕,摸索着炕沿下边的鞋。一只老鼠,噌一下子从破鞋里边跳出去了,吓的他一哆嗦。他两只手用力地端着独扇门,轻轻地打开了,又用脚尖儿沾地、提着脚后跟,走到堂屋,把后门轻轻拉开一道缝儿,探出脑袋,东瞧瞧,西望望。

  没有光的残月,已经坠落下去,让金泉河边上的树木遮住了半边,小星斗无精打采地这边闪一下子,那边跳一下子,院子里黑古隆咚,什么都看不清楚。

  他深深地透了口气,又把脑袋缩进来,回到里间屋,略微楞了片刻,摸到墙角,先搬过一个盛着破烂的筐子,又撬起一块石板,这儿是水沟眼子。他伸进手去,掏出一只锈得麻麻渣喳、看不出本来样子的铜香炉,又掏出一个盛点心的木匣子,一手托着一件,走到后院。后院有一张用石头垒起来的桌子。他把香炉摆在桌子上边,打开木匣子,掏出一个小面团,又掏出一个小面团,一个一个,并排着摆在香炉的前边。

  那些又黄又黑的面团,久经风干,裂开了许多小口子。细看,每个面团又是一个人的形状,有头,有胳膊,有大腿,背上写着小字儿:“萧长春”、“韩百仲”、“马老四”、“焦淑红”等等,从土地改革时期的老贫农,到眼下的青年干部都包括在内,连狮子院的喜老头、福奶奶,也被他挑上了。另外还有两个新捏的,没裂缝、也没变黑,上边写的是“焦振茂”和“焦振丛”。每个面人胸口窝都扎着一根针,针上边长了红锈。

  一切都摆好了,他又从木匣子里捏出三根草木香,因为不敢点火,只是象征性地两手平伸,三指并齐,把香高高地举过头顶,一次、又一次,举了三次之后才插进香炉里;紧接着,咕咚一声,双腿跪地,两手一合,放在胸口窝,眼睛一闭,虔诚而又低沉地祷告起来。

  “天上之玉皇,地下之阎王,西天的如来佛,台湾的蒋委员长,还有南来北往的过路神仙。弟子一片赤诚,信奉各位终生,无功有劳。一不求金银财宝,二不求高官厚禄,只求诸位伸一伸万能之手,发一发慈悲之心;眼下弟子有仇有恨,有苦有难,难解难消,无边无岸。祈求诸位先生,诸位长官,诸位老爷,大显神通,速降灾难……”

  念到这里,他使劲儿伸出手指头指着面人,把牙齿咬得咯吱咯吱地响,继续念叨:

  “这些不仁不道的人,这些不烧香不念佛的人,这些不讲忠义的人,这些不给财主磕头、不给有钱人出力气、不认命受穷的人,这些闹翻身、闹解放、闹社会主义的人,这些妖魔鬼怪,这些……反正他们都是我的仇敌,他们把我搞得落花流水,人不人,鬼不鬼,上不上,下不下,死不死,活不活,天上、人间、地狱都不应当让他们活着!快快降灾难,让他们通通死掉,死得干干净净,大鸣大放快到我乡间,农业社垮台,统购统销拉倒,共产党完蛋;大地重光,蒋先生重整基业,快变天,快让我翻身复活……”

  一股子冷森森的风吹过来,吹得院外的大白杨叶子哗哗啦啦地喧叫,吹得墙头上的草叶子嘁嘁嗦嗦地怪响,阴暗的小院子,充满了恐怖的气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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