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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七


  萧长春激动地一把夺过野菜碗,举在眼前。那碗里是黑糊糊的、带着刺儿的曲曲菜,莱叶里边拌着些粮食粒儿,发出一股子苦涩的气味。

  在东山坞,在合作化以后的四、五年里,没有一个家、没有一个人吃过这种东西呀!不要说吃,解放后出生的小孩子都没有见过这东西。

  他又望望老人那张瘦黄的脸,那脸上的皱纹,像刀子刻的字儿,清清楚楚,记着他劳苦的一生。年轻人的心里,一阵刀剜,一阵发热,两只眼睛立刻被一层雾似的东西蒙住了。他端着碗,无力地坐在老人对面的门槛子上。他说不出话来,胸膛的热血翻滚着,打着浪头。他感到痛苦、惭愧,又似乎有些委屈的情感。他在质问自己:萧长春哪,你是一个共产党员,一个党支部书记,你是一个农业社的领导者,你的工作做到哪里去了?你在让一个模范社员,一个年近七旬的、病魔缠身的老人吃糠咽菜呀……

  马老四用他那善良的心体会到年轻人的痛苦,他羞惭,又难过。慌乱之中,他不知用什么办法,用什么话儿来宽慰这个党支部书记。他把两只枯柴般的大手,放在萧长春弯曲着的膝盖上,轻轻地抚摸着;两只眼睛带着忏悔般的表情,望着那张年轻的脸和浓眉下两只深沉温厚的眼睛。他的嘴唇张了许久,才声音微弱地说:“长春,四爷让你伤心了吗?”

  萧长春把两只年轻的、粗大的手盖在老人的手上,慢慢地摇摇头,十分费力地说:“不,四爷。我觉着对不起您,实在对不起您,我没有把生产领导好。我……”

  马老四截断萧长春的话,说:“不能怪你。去年生产没搞好,不是你的错处,也不是咱们农业社的错处;因为闹了灾,因为马之悦不走正道,丢下生产跑买卖,是他把我们毁了!”

  萧长春说:“全县都闹灾了,可是人家都没有像我们这样,都保住了产量啊。要是我们头脑清醒,要是及早地制止马之悦胡来,及早地把这副担子挑起来,他一个人怎么会毁了我们呢?怎么会给大家,给您带来这么大的苦处呢?怪我,怪我……”

  马老四说:“可是我们已经过来了。”

  萧长春叹口气:“四爷,您过的太苦了,我不能忍心……”

  马老四说:“长春哪,苦是苦,还能苦几天呢?长春,你不要再这样说了,再这样说,就是瞧不起四爷了。去年秋天,你站在小桥上截着大伙,不让逃荒,我站在河边上看着你。我还记着你当时对大伙儿说的一句话,你说:‘我们有党,有农业社,有八百多双手,什么困难也挡不住我们。我们一定得把东山坞变个样,’你说:‘我们要做硬骨头。咬着牙干它一年二年,八年十年,一定要夺个好日子。’四爷听了你这句话,眼睛亮了,心也亮了;这都是我要说的话,你替我说出来了。我信服你这句话,我把它牢牢地记在心坎上。这会儿,我就是照着你这句话办,作硬骨头哇!你说,我们这号人不听你的话,又让谁听你的话呢?”

  萧长春望着老人家那张慈祥的脸,感动地点着头。

  马老四继续说:“长春,你答应我一句话,一定答应,不答应,我要记恨你一辈子一一在别人面前,你不要提这件事,你不能把我报成是缺粮户,我不能吃政府的救济;我们是农业社,专门生产粮食的,不支援国家,反倒伸手跟国家要粮食,我愧的慌。你对别人就说,马老四不缺吃的,不管吃什么,都是香香的,甜甜的,浑身是劲地给咱们社会主义效力哪!”

  …………

  一老一少,在骡马的嚼草声中,在从外边射进来的太阳光辉里,谈了许久许久。

  第四十一章

  马之悦太悲观了。

  他倒背着双手,低着头,迈着迟钝的脚步,往家里走,一步一唉,一步一叹。

  火辣辣的太阳悬在空中,晒着他那发亮的、半秃的头顶。一贯红润的面孔,失去了光彩,显得焦黄又黑暗,像是大病临了身,那油碎的小麻子,也格外的显眼了,总是上耸着的肩头,也簌溜溜地塌下来了:昔日的威风一扫光。

  王国忠在河边上跟他谈过话,让他从老根子上想想跟党组织的关系;未了,又给他一个任务,要他帮助会计赶快把各种数字统计出来,晚上贫农、下中农会上用。整个晌午,他就跟马立本坐在办公桌旁边抠开了数字儿。这会儿工作完了,他要回到家里歇一歇,静一静啦!

  他慢腾腾地走着,每一步,都是一个难解的疙瘩,结在他那愁苦、悲哀的心上。自己的运气怎么这么不好哇,怎么一件顺当的事儿也遇不上呀?就拿这两天的事情来说吧,他觉得,他考虑得要算顶周到,安排得挺合适,计谋用得也最高明,可以说是严丝合缝,一滴水也漏不下去。实际上呢,一个跟着一个破,一个跟着一个垮,全都屁事没顶。羊毛搓的绳子,又抽在羊身上,巧一巧,还要掉在自己挖的坑子里。自己怎么一下子变成了傻瓜,一点风向都看不出来,连一句整齐的话也说不出,甚至连河边上的麦子熟得早,还是山坡上的麦子熟得早这样一个连三岁娃娃都知道的事儿,自己也把它搞错了。唉,简直连韩百安都不如了。那个足智多谋的马之悦哪儿去了,那个能说善讲的马之悦哪儿去了?你有什么赃证把在人家手里,为什么在人家面前总是像小偷一样地提心吊胆呢?

  他越过沟,又爬上北坎。回味着刚才所发生的一切,一切都是意料之外的。

  王国忠不提土地分红的事,不追究马连福的责任,反而瞪着眼睛盯着马之悦,这是意外的。王国忠对马连福谩骂萧长春的事不感兴趣,萧长春比过去更沉静了,连焦淑红都不像昨天那样火气大了。他们的每一句话,都像冲着马之悦来的,这也是意外。对富裕中农闹粮的事情,王国忠既没有提出用大原则、大政策压服,也没有接受他的建议挨户翻,反而一再强调要团结中农;萧长春甚至承认有缺粮户,主张用和平方式解决这一切针锋相对的矛盾,也是意外的意外。还有一点,在马之悦来说,更是意外,刚才在地里,王国忠说要马之悦把去年的错误、现在的表现从历史上作一次深刻的反省,找找阶级立场的根子,彻底解决问题。语气是很严重的。这是什么意思呢?自己过去的那件事情他们全知道了?或者有了一些觉察,发生怀疑了?不会!要是知道了,他们马上就得把自M抓起来,还能这样假正经地谈心呀!准是起了疑心。唉,不管怎么说,上边的人对马之悦失去起码的信任了;如今还把马之悦当成他们的人拉着手,是还没有抓住把柄,也估计到马之悦在东山坞的根子硬,在群众中还有威望,有地位;是想着慢慢地从根子上给他撤劲儿,先把群众拉过去,把他的威信打垮了;就像放大树那样先围着树根挖坑,挖深了,挖透了再下锯。东山坞的社员,马之悦全都摸底儿,他们全是自私自利的家伙,全是吃谁向谁的主儿。去年闹灾,萧长春给他们弄了几顿饱饭,种上屁点麦子,他们就跟马之悦这个老功臣疏远了,就往萧长春那边靠近了,等到麦子一分下来,社员们真正得到了高级社的好处,咬上白面馒头的时候,他们就该算功劳账,就该把一切好处都记在萧长春的身上,就该有更多的人对马之悦失去兴趣;那个大鸣大放来了,反对萧长春的人一定少了,准撂不倒他了。往后,什么封山呀,植树呀,引河水呀,种稻子呀,一切一切按着萧长春的心思一实现,得,这小子就算彻底红起来了,马之悦就算彻底完蛋了!那时候,别人想怎么搞就怎么搞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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