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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五


  五年如一日,马老四没有一天离开过牲口。加上一个哑巴。人称东山坞的两个“废物”人,他们却都顶着农业社半个天。

  萧长春看着这个饲养场,心里想:这个天下,有这样多的贫农社员,有这样多把心都交给农业社集体的人,还有什么困难不能克服,还有什么理想不能实现呢?

  他胸膛里的那股子力量,又在增长着。

  牲口棚东边有一个小土屋,马老四就住在那儿。热腾腾的蒸汽,从门口卷出,舔着屋檐,在空中散开。

  他顶着热气朝里走,马老四正弯着腰揭锅。

  萧长春一迈进门口,就笑模笑样地说:“四爷,您还没有吃饭哪?”

  马老四回头一看,来人是萧长春,一句话没说,呱哒一声,把锅盖又盖上了,还在锅盖上边压了个泔水盆子,这才笑嘻嘻地打招呼:“长春嘛,你们散会了?”

  萧长春没有留意老人家神情诡秘而又紧张的样子,只顾朝里间小屋走,一边走,一边关心地问:“夏天天这么长,您怎么还吃两顿饭呀?”

  马老四跟进来说:“吃两顿饭省事。上年纪的人,不像你们年轻人容易饿。”

  萧长春怕耽误老人家,就没进里屋,回转身说:“我随便看看,没什么事情。您快吃饭吧,一边吃,咱们一边聊。”

  马老四也慌忙地退了回来,守着锅台不动窝;好像怕别人揭了他的锅,要把他的吃食抢走似的:“不忙的,不忙的,刚烧住火。”

  萧长春靠在门框上,催促饲养员说:“您还是趁热吃吧。什么饭呀?”

  马老四敷衍地回答:“麦子还没收下来,吃粗粮呗!”又赶忙岔开,“你们家吃饭还是你做呀?”

  萧长春笑笑说:“我们爷俩,谁得空谁做。”他想到自己家做饭时候那种慌乱样子,就又关切地说:“过几天我跟连福大嫂说说,你们还是归到一块过吧。一个人,上了年纪,又顾牲口又做饭,太麻烦了。”

  马老四连忙摇头说:“长春,你可别说这个去。我说的是实在话。我自己过着自由,不愿沾他们。我端的是社会主义碗,吃的是劳动饭,大家的日子都好,我也吃好的,大家的日子都不好,我就吃孬的,好歹都香甜,有啥麻烦的。”他说着,又想起一件重要事情,“刚才韩百仲来了,说你跟连福又对着脸说了阵子话儿,连福有点认错意思。这才对嘛!”从一个父亲心头流露出来的喜悦,洋溢在

  他那满是皱纹的脸上。

  萧长春明白老人的心思,就说:“您放心,我们大家伙也都商量过了,一定要帮助他把坏毛病改过来。”这句话说得很有劲儿,表明他满怀信心。

  马老四说:“那敢情好。他要是转变转变,不要说变得太好,就对新事情有个主心骨,走社会主义道路不再三心二意,我死也闭眼了。”

  萧长春说:“您昨天在河边上怎么说啦,您说咱们这个社会最能感化人。连福本性是好的,应当比别人更容易感化。”

  马老四使劲儿喘口气,又咂咂嘴,朝萧长春跟前凑凑,压低声音说:“长春呀,咱爷俩是过心的人,没话不说。连福这孩子,都是让马主任给串串坏了。不是四爷要挑拨你们干部的和气,实实在在,你得提防马主任一点儿。别人都敬着他,连焦振茂那个实在人对他都跟敬佛似的,其实,沟南沟北的老性人①(即上年纪的人)。谁不清楚他?我是看着他长大的,他的所作所为,太深的我也许不知底,可是表面上的也见过不少。这个人哪,不像个党员样子,心可毒啦,脑瓜子有转轴,笑里藏着刀。有的人是碍着老面子,有的人怕他,不说就是了。唉,咱们爷俩,我有话得对你讲,我不对百仲说,那家伙说跳起来就跳起来。”

  萧长春认真地听着老人家从心里掏出来的话,不住地点着头。

  马老四用更小的声音继续说:“这几句话,我放在肚子里好久了,我不愿意说出来。长春哪,我不是平白无故瞎嘀咕人家。你看看他,娶了个地主家的闺女还不算,就是这会儿,跟马小辫也是明暗往。有这样的党员吗?就拿对待你吧,他没跟你碰心,上边说话,脚底下使绊儿哪!唉,你真不容易,不要说别的,光应付这个人,也够你忙的啦!你肩上的担子重啊!唉,四爷帮不了你一把呀!”

  萧长春诚恳地说:“四爷,您这些话都是对的,我一定记在心上。您每天辛辛苦苦地工作,就是帮助我,帮助咱们农业社;有大伙帮扶,有上级,光是几个人使坏,使不出去。我不怕,再难再苦,咱们也要走到底儿。”

  马老四连连点头:“这话对,对,我心里牢靠着哪,咱们一定能走到底儿!话说回来,怕不怕是一回事儿,该小心也得小心着点儿。长春,四爷对你别的一点担心都没有,就是怕你太厚道,缺少提防,受了坏人的盘算,吃了亏。我就这么一个意思,你掂掇掂掇,有点理儿没有?”

  萧长春把老人这些话全在心里翻了几个个儿。他觉得这个老贫农有眼光,对问题看得深刻。这些忠告,对萧长春说来,是重要的一课。他见老头子饭还没熟,就走进里屋。这边有一条小土炕,整整齐齐地卷着一个小行李卷,铺着一床灰色的旧毡子。地下一张三条腿的高桌,一头垫着土坯。桌子上边有一盏油灯,几本线装的《牛马经》,书上压着一个破眼镜盒子。墙壁上挂满了牲口笼头和套绳,还贴着鲜红的春条和几张电影海报。这里只住着一个孤单的老人,萧长春每逢走进来的时候,总觉得有一股子生气勃勃的气氛。

  马老四站在门口说:“带着烟吗?桌子上有纸,自己卷吧。我不敢抽烟,一抽咳嗽的更厉害,也就不准备那玩艺了。”

  萧长春一面卷烟,一面问起牲口情形。马老四自然又是一番夸耀。最后萧长春才谈到正题上。

  他说:“今天晚上开贫下中农代表会,讨论补助缺粮户的事儿。从打土改,大家单干了几年,底子不一样;去年年景不好,社员们分的粮食多少也不齐,有的户够用,有的户就不足。针对这样的情形,乡政府要拨给我们一些救济粮,给大伙补贴补贴。说话就收麦子了,得抓紧把这个事情安排一下。晚上您参加会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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