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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三


  两个人,一男一女,迈进这美妙的图画里。他们在那条沿着小河、傍着麦地的小路上,并排地朝前走着。

  路旁的草丛长得茂盛,藏在里边的青蛙被人的脚步惊动,扑通扑通地跳进河里去了。在夜间悄悄开放的野花,被人的裤脚触动,摇摇摆摆。各种各样微细的声音,从不远的村庄里飘出来,偶尔,树林的空隙中闪起一点灯火。

  他们谁也没说话,各自想着心事,胸膛里都像有一锅沸腾的开水。

  萧长春解除了慌忙和紧张,心里像是让王国忠给打开了窗子。他觉得,他现在完全可以把自己的思想理出个头绪来,也可以把东山坞的一切问题摸出一条线索;然后,他要用自己的全身力量,迎接一切困难,克服一切困难,大步前进。

  今天晚上,这个年轻的支部书记最大的收获是思想认识提高了一步。他看到了横在面前这个问题的根子。这根子不光是几个落后中农闹问题,它跟村子的阶级敌人,跟村子以外的敌人是联在一块儿的;这种联系千丝万缕,有形无形,像野草一样缠缠绕绕,不容易一下子看清楚。往后,不论遇到多复杂的事儿,都得清醒,都得站在高处看看……使年轻人最动心的事情还有马之悦。过去他对马之悦的看法太简单了,他把马之悦这几年的活动看成是革命意志不够坚强,有点革命到头的思想;把马之悦这半年的表现,看成是没有正确认识自己的错误,是看不起他萧长春,是争权夺势。直到今天受了事实的教训,特别经王国忠一点拨,他才转了一个角度看马之悦,才开始深一层地看这个人……至于从明天早上起萧长春该怎么办,他的方向更明确,心里更有底,那就是,再不能把希望放在马之悦跟他“拧成一股劲儿”上边了,一点都不能有!他再也不会受马之悦的态度好坏左右了,要百倍警惕地认识这个人。他要丝毫不含糊地依靠贫下中农群众,依靠周围的积极分子,依靠那些坚决走社会主义道路的人;要多花些力气,团结教育中农,把闹问题的人争取过来,尽快地扭转东山坞当前的局势,狠狠地打击资本主义的歪风,推动东山坞前进。

  萧长春快活地想着,大步地走着,心里燃着火,身上冒着汗,解开衣服的纽扣,想脱下来。

  焦淑红偶尔一回头看到了,连忙说:“别脱,外边风凉,小心受凉!”

  萧长春立刻又把衣裳穿好。

  焦淑红这会儿的心情,比旁边走的这位支部书记豁朗的多。她没有经过大风大浪,没有较深地接触人生中各种灾难,不容易忧虑,反而容易忘掉一切不快,天真地朝着符合自己心愿的地方想。刚才,王国忠的话,给了她一个很大的震动,引起她沉重的忧虑,可是她立刻又从这位书记的谈吐里得到镇静的力量,解除了忧虑,有了信心。她觉着,不管什么鸣放啦,不要社会主义的邪心思啦,都不会得逞,都是瞎嚷嚷。不过,眼下东山坞所发生的一切一切,对她都像猜谜儿一样;面对这些,她只能皱着眉头喊:“真奇怪!”马之悦就让她觉着特别的奇怪,一年以前马之悦是多么精明能干,在群众里的威信该有多高。这个人为什么一下子就糊涂了,为什么变得没有棱角了呢?是什么原因把他毁的?你是老党员,过去领着大家支援抗日政府,那是搞革命;如今领着大家搞农业社,也是搞革命,为什么搞那个革命你做了好事,搞这个革命你就一回连着一回的犯错误呢?支持土地分红,这比去年闹灾荒领头搞买卖还要错误呀!沟北边那一伙子闹事的中农,也是焦淑红猜不透的谜儿。社会主义明明白白的是光明大道,是上辈子人做梦全梦不到的好时代,农业社能够带给农民的好光景,是你们中农累折骨头都得不到的;你们为什么对社会主义这么讨厌,又这么怕,坠着不走,还生着法儿反对呢?

  焦淑红这会儿也感到,自己各方面都还不成熟。不要说她对那些跟自己、跟这个社会格格不入的人物看不透,就是对走在身旁的这个萧长春,她也看不透。一年以前,萧长春好像还不如焦淑红活跃,他的文化没有焦淑红高,他也没有焦淑红那样引人注意可是,他就像从天上掉下来的一般,顶住了东山坞的天地;他海量,多难受的事情,他也能够忍受容纳;他能干,怎样扎手的人,他也能对付;他公而忘私,没有一点儿个人打算,就好像,在他的心里边,没给自己的事情留下一点点地盘。仅仅是一天的光景,焦淑红对这个支部书记有了多么深刻的发现呀!焦淑红什么时候能够学得像他这样呢?

  焦淑红光顾想心事,不小心,一脚踩进一个小土沟子里,要不是她身子灵巧,就摔倒了。

  萧长春转过身来问她:“没扭了脚吧?夜间走路,应当小心一点呀!这边走,这边平一些。”

  焦淑红朝萧长春这边靠靠。她立刻感到一股子热腾腾的青春气息扑过来。姑娘的心跳了。

  他们跨过小石桥,桥下流水潺潺,流到不远的地方叠在一起,跌到石头下面,发出弹琴吹箫一般的声音。

  露水下来了,在月光中飘落着,无声无息,无影无形。它是万物不可缺少的养料,麦穗儿喝着露水,正在壮大颗粒吧?高粱苗喝足了露水,正在拔着节儿吧?大豆秧喝足了露水,正在伸展着圆形的小叶子吧?桃、杏树喝足了露水,又在它那成熟的果实上涂抹着颜色吧?

  一切一切都在承受着甘露,承受着大自然的恩惠,都在壮大着自己。

  人呢?人也承受着甘露的滋润,新思想的幼苗也在拔节儿……

  田间小路上走着的这一男一女,是今天农村里最忙碌的人,进会儿,大自然在盛情地款待他们;让他们在紧张的战斗空隙里消消疲劳,蓄蓄力量。他们心安理得地享受着这一切。这会儿他们的心胸像夜间的星空一样的高阔,像空气一样的清爽,像月亮一般的明亮……

  萧长春这会儿正平心静气地考虑着村子里那些应当依靠的人,想着他们应当努力团结教育的人。在他的脑海里,一个个人影,一张张面孔,就像电影片似的闪来闪去。他想到厚道的韩百仲,想起爽快的焦二菊,热情的马翠清,勇敢的焦克礼,还有把整个生命都投到农业社里的饲养员马老四……他想着每一个人,想着他们在自己朴素的行动里干出来的每一件使他动心的事情。他无意中一扭脸,瞧了瞧身旁的焦淑红,他记起一连申有趣的事儿。

  他们是对门住的老乡亲,生焦淑红那会儿,萧长春已经懂事了。他常常到焦家找焦淑红的哥哥玩。那一天,他又去了,焦振茂拦着门不让他进去。他正奇怪,听到一阵?哇哇”的婴儿哭声。他回家问爸爸,焦家的小孩从哪儿来的,爸爸笑着告诉他说:“是振茂背粪箕子在大路上捡来的。”他信以为真。焦淑红会走了,见了面,他就逗焦淑红:“还笑哪,你是你爸爸拿粪箕子捡来的……”

  那一年,萧长春复员回来,正是三伏天。他在柳镇下汽车,徒步往家走。半路上,他在一棵树阴下休息,正观看家乡景物的变化,忽听一阵歌声传来。

  在那条田间小路上,走来了一个花枝般的少女。她戴着大草帽,背着花书包,走得那么轻盈,那么欢乐,一步一声地唱着,树上的小鸟都被她唱呆了。来到树阴里,她看见穿着军装的萧长春,很尊敬地笑笑,打招呼:“同志,回家探亲的?”

  萧长春回答说:“不,回家生产。”

  少女很奇怪地上下打量萧长春:“哟,结结实实的,怎么下来了?”

  萧长春笑了:“一定要缺胳膊短腿才回农村生产吗?”

  少女很轻蔑地看了萧长春一眼,就又唱着歌走了。

  萧长春到家里的当天傍晚,拜访他的老邻居。他在焦振茂家院里的石榴树下边又遇到了这个少女。这会儿他才认出,这个刻薄、清高的女中学生,正是他参军那年打着霸王鞭欢送他的小姑娘焦淑红。

  他们第二次谈话,谈得很不对劲儿。

  “表叔哇,搞了好几年革命,怎么跑回来蹲炕头呀?”

  “我不是回来蹲炕头的,我来劳动。”

  “放着革命不搞,回家种地呀?”

  “只有在军队里才是革命吗?”

  “那倒不一定,应当参加祖国建设。”

  “搞农业不是建设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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