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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八


  该着马连福走点运气,韩百仲下地干活从这儿路过,看见了,就慌忙跑过来,给马连福解围。他比比划划,劝哑巴放了马连福,等到会上大伙儿批评马连福;还跟他比划,马连福不是坏人,都是弯弯绕这群家伙把他拉下水的,以后马连福一定改过,不要跟马连福记仇……

  哑巴信服韩百仲,土改的时候,是韩百仲给他分的土地;农业合作化的时候,也是韩百仲动员他人社的;还有一层关系,哑巴跟马翠清很好,韩百仲是马翠清的干爸爸。这会儿哑巴碍着面子,思想没全通,也不再揪扯马连福,一松手,顺势一搡,把马连福闹个趔趄,瞪瞪眼睛,耸耸鼻子,走了。

  韩百仲朝马连福那张有些苍白的脸上斜了一眼,说:“连福,这会儿醒过酒来了?”

  马连福习惯地把两只手朝衣裳兜里一插,摇晃着脑瓜子说:

  “我根本就没醉。”

  “没醉过,你自己说的话,全记得啦?”

  “当然。”

  “这些话是谁教你说的?”

  “我又不是两岁的孩子。”

  “全是从你心里边说出来的啦?”

  “当然。”

  “农业社怎么搞糟啦?”

  没回答。

  “把谁饿死了?”

  没回答。

  “萧长春对你有什么仇恨哪?”

  没回答。

  “一个人总得说老实话吧?这个问题你都答不上来,就证明你会上说的话全是别人教你的!”

  “没有!”

  “没有?你喝谁家的酒啦?”

  “马主任,怎么着?”

  “他跟你说什么啦?”

  “什么全说了,怎么着?”

  “没开会的时候,你在办公室跟马风兰嘀咕什么了?”

  马连福猛地一抬头,张开嘴巴,说不出一个字儿。

  韩百仲也一愣。刚才焦二菊告诉他,开会以前看到马连福在办公室跟马风兰鬼鬼祟祟的做什么事儿,当时他还没有往心里去这会儿顺口一问,像是问到地方了,就又追了一句:“说呀,都说了什么,有人看到了,你还不说呀?”

  马连福插在兜里的手,触到那一叠人民币上,像是烫了手,立刻又威风起来了。他使劲儿一挺脖子,说:“你是法官,还是审判?我是反革命,还是特务?我说的全是公道话,你没资格问我!”

  韩百仲压了压心里的火说:“连福,你把你吃几碗饭都忘了。支书大肚量,不跟你一般见识,你别把人看成是软弱无能。要由着我,连福,我不整出你屎来就不姓韩。你这会儿迷着,回去趴在被窝里想想,你是个什么人,像不像个队长,像不像个复员军人,你别把狼羔子当亲人看……”

  马连福没把话听完,就扔下韩百仲走了。他一边走一边想,韩百仲说的这些话,好像谁跟自己讲过,对了,是萧长春。韩百仲比萧长春说得更露骨,好像是怕他忘掉,又换个人来跟他重说一遍。韩百仲问他在哪儿喝的酒干什么?又问他在社办公室跟马风兰嘀咕啥话是什么用意?他们不会知道那件事儿吧?这会儿不知道,往后会不会知道?倘若让别人知道了,那可不得了。还是把这钱还给马立本吧……

  马连福这么想着,抬头朝社办公室那边看看,又朝自己的家那边瞧瞧。他心里想,马会计准是把一切都安排好了。他能干,准能搞得一个针尖的洞也不漏,要是再送回去,不是白给人家找麻烦吗?人家好心好意,为自己担风险,人家图什么了……反正,马连福是干部,是公家的人,一天到晚没少往公事上瞎搭工,就算花公家几个钱,也不算过……反正就这一回,下回,你就是金豆子、银豆子,马连福也不摸一摸了……这一回,家里的日子实在过不去了,要不是老婆孩子,马连福能干这种事情呀!回去跟老婆说一下,让她往后过日子,手指头攥紧着点儿,别大张开,顺着手缝往下流;自己呢,多花点力气,把自留地种好点,打多打少,吃着顺手;秋后没事儿,捣腾个小买卖,挣多挣少,花着方便。往后,要好好过日子了。

  发家过日子的魂儿,又占据了马连福的胸怀。

  他一面想着,一面走着,猛然间,从路边树棵子里穿出一根枣木棍子,横在路上,他没留神,正好绊住,绊了他一个大趔趄,一晃,闹了个屁股墩。

  “哈,哈,哈!”

  树丛里蹿出哑巴。他冲着马连福拍着手,放怀大笑一阵,转身背起小石头就跑。哑巴非常得意,他替支书报仇了,出气了;他迈的是一种胜利者的脚步,消失在大沟的尽头。

  马连福站起来,拍打着土,啐了一口,骂了一声,刚要朝前走,只听坎子上边有人说话了:

  “怎么样,摔跟头J吧?”

  马连福抬头一看,又愣住了。

  他家门口外边的石头上噌地站起一个人,正皱眉立目地看着他。

  马连福连忙打招呼:“爸爸,吃饭没有?”

  马老四说:“还吃饭哪,气都把我气饱了。”

  马连福说:“屋去吧。”

  马老四说:“有话这儿说多方便。”

  老人家带着从萧长春那儿得到的热情和鼓励,前来帮助儿子。儿子没在家,他不肯跟那个不正经的女人呆着,就到门口等候。

  他把儿子等来了,朝这边走来的马连福就是马老四亲生的儿子呀!

  三十三年前,一个大雪纷飞的年三十晚上,内院的东家、东家奶奶们,正在“爆竹连声除旧岁”的欢笑声里过年,马老四的妻子,把最后一道菜盛到盘子里,再也忍不住痛苦了。她一手搂着肚子,一手扶着墙,一挪一擦地回到他们住的场房屋里。马老四迎着她,先是被她那没血色的脸吓了一跳,接着又转为惊喜。他急急忙忙地把妻子扶上炕,又跑出去请来老娘婆;紧接着,卷席、铺草、烧热水,就要迎接他们的第一个孩儿落生了。穷人生孩子也是喜事呀!马老四高兴的简直不知道怎么好了。这当儿,马小辫派管家突然来到场房外边敲窗户。他说:“老四,你怎么不长眼哪?什么时候生孩子呀?大除夕,冲了老东家的财气,你担得起吗?赶快找个窝生去!”马老四迎到院子里,作揖求情;追到二门,还是再三地求情,好话说得上千万,咣当一声,二门上了栓。

  他们只好“找窝”了。大雪泡天,又是这样地紧急,到哪儿去呢?马老四和老娘婆搀扶着昏迷的女人,一步一挪地走出了黑暗的场房,走出了张灯结彩的大门,走在风雪交加的街道上不知朝哪儿投奔;看看天,一片昏暗,瞅瞅地,一片漆黑,叫天不应,叫地不语呀!他们只好顺着道沟走,朝着鬼神居住的破庙里走。半坍的山门,那里可以避风躲雪,可以迎接他们的第一个儿子降生了。他们好不容易才挪到地方,进了山门找了个墙角,刚刚坐定,看庙的老和尚闯进来。他端着蜡烛一照,就拼命地大喊大叫:“你们这些俗人,疯了,这是我佛净地,跑这里干这种事儿,没长眼哪,走开,走开,不快走,我要告官啦!”马老四给老和尚作揖求情,好话说的上车啦,老和尚闭着眼,合着手,念着“阿弥陀佛”回到禅房去了。

  他们只好走了,往哪走呢?顺着沟走,到村西那个小菜园里的小窝铺去。他们艰难地走着。这一天夜里黑极啦,像个大锅扣着,伸手不见指;风卷着雪,雪裹着风,吼吼地哭叫。他们膛着雪挪动着,走到大沟里那个石头碾子旁边,女人再也走不了啦。马老四脱下身上的破棉袄,两手撑开,顶在女人头上挡住飘落着的冰雪……

  马老四的儿子,就诞生在雪地里了。

  在荒郊野地外,半坍的小窝铺里过满月。过了满月,孩子就不会闹抽风病,就不会轻易地死去,两口子的心落实了。马老四一夜起十次,十次端着昏暗的小油灯照儿子,看儿子,亲儿子,这是他的骨肉,他的香烟儿,他的希望,他的靠山。他在心里边对儿子宣誓:再苦再难,也要把儿子拉扯大,也要给儿子置买一块站脚的土地,不让第三代人再没个地方落生。

  马老四为自己的誓言奋斗,他的腰累弯了,腿累圈了,累了个痨病腔,二十多年的辛苦,他创下什么家业呢?一把眼泪,两手厚茧。做梦也没想到哇,他的第三代落生在这座青砖灰瓦的大房里了!这是因为来了共产党啊!共产党给了穷人土地,给了穷人房屋,给了穷人后代出生的权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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