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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三


  韩道满低着头说:“我下回去吧。”

  马翠清又好气,又好笑:“下回,还有下回?让他们骂八天哪?给我走!”说着就要拉。

  韩道满往后退着,说:“翠清,有我爸爸,我……”

  马翠清停住了,见韩道满这种畏畏缩缩的熊样子,又生气,又痛苦,脸蛋涨得通红,胸脯子一鼓一鼓的,吼吼地喊开了:“瞧你这个架势,你是三岁两岁的小孩子,你那胆子芝麻粒大呀?他们骂支书,要破坏农业社,你不跟他们斗争,你还怕你爸爸,这是什么鬼立场!你还要求人团哪!入个屁吧!得了,我算看透了你。咱俩呀,从此吹台!”

  韩道满的头上打个闷雷,一句话没有出口,马翠清一跺脚走了。他追了两步,没有喊出声音,两只大手捂住脸,痛苦地蹲在了菜畦边上。

  马翠清离开了韩家的砖门楼,就把个人的一切恼怒都扔在脖梗子后边了。她满心里想的是赶快多找上几个人,赶到办公室去,把那群捣蛋的人斗倒。

  她一直往北走,奔向村边子的一排羊栏。

  老远,她就听见那儿的小羊羔咩咩的叫声。走进打胸高的土坯墙,圈里的大羊小羊一齐挤到栅栏门,朝她仰头伸脖子叫唤,有的还跳着撤欢。她不顾看它们,逗它们,推开旁边的小屋子的木板门,探头朝里一瞧,屋里也是一股子羊膻味呛鼻子。短短的小炕

  上,放着一个行李卷儿,一个连炕小灶,灶边有个用坯垒的小桌子,上边是风灯,大大小小的羊叉子排了一墙。最引人注目的是北墙上悬着毛主席像。西边还有两幅水彩画,一幅是凤凰戏牡丹,一幅是招财进宝图,这是出自韩道满的手笔。马翠清也不顾看这些。

  她心里想,哑巴上哪儿去了呢?她摸摸锅,锅是热的,大概刚吃完饭,不一定走得太远。

  马翠清正要转身朝外走,猛听得对面小草棚子里爆发起粗犷的大笑声,把她吓了一跳。

  哑巴盘着腿,坐在小草棚子里一捆风干的青草上。他怀里抱着一只雪花白的小羊羔,身边放着一只碗,碗里盛着半碗米汤。他喝一口米汤,含在嘴里,又拿起一根粗麦茎,一头叼在自己的嘴唇上,一头插进小羊羔的嘴里;再把自己嘴里含着的米汤顺着麦茎轻

  轻一吹,注入小羊羔的嘴里了。不一会儿,他就吹完了一口米汤,高兴地哈哈大笑一阵。他一抬头,看见了进来的马翠清,又是一通大笑。

  哑巴四十来岁,准确的年纪谁也说不清。身材高大,骨骼粗壮,头发黑得出奇,就像一顶黑缎子帽盔;黑脸膛,尖下巴颏,俊眉俊眼。要不是脑门子上那一块大伤疤,他一定是个很漂亮的男人。这个哑巴十岁那年死了爸爸,成了孤儿。马小辫把他收留过去,当了放羊的。哑巴一气给马小辫干了十年,除了吃饭,一个子儿都没得着,不要说换换季,冬天还光着脚丫子。那年腊月二十三早起下大雪,羊棚小屋坍了顶,风雪可着劲儿往屋里灌,冻得哑巴没处躲,没处藏。他实在忍不住了,就到院子里的木柴垛上抱木柴,想弄点火烤烤,结果让正在上房搂着炭火盆的马小辫瞧见了,抄起捅火的铁筷子就追出来。哑巴躲不及,让马小辫一火筷子打在脑门上。马小辫硬说哑巴要到内宅偷东西,打伤了不算,还把哑巴扯到小屋里锁起来,一天都不给饭吃。就在这天晚上祭灶的时候,哑巴从屋顶上钻出来,点着了木柴垛,跳墙跑了。没有人追他,也没有人找他,慢慢地也没人提他了。一个残缺不全的人,就是为了受污辱,受歧视,当牲口,才来到人世上的呀!这个伤疤,只不过是他在三十来年的黑暗道路上,受尽无数虐待的一个小小的记号罢了。

  哑巴流浪在外乡,直到土改那年,他才背着一捆子破烂回到家。他把坍了架的小土屋堵了堵,住下来,每天出去替别人打短。没活的时候,他就到熟人家找口东西吃,找不到就饿着。他既聋又哑,任何人也没有办法向他宣传什么。他是东山坞一个最难对付

  的群众。说起来笑话出了不少。

  土地改革的时候,分给他三亩地乙干部把他叫到地里,用脚踏踏地,又拍拍他的肩头,告诉他,这地归他所有。他摇头不信,跑回家。干部又把他拉到地里,又告诉他,他生气了,把当时的贫农团主任韩百仲推了个大跟头。没办法,几个贫农团的干部只好给他代耕。到了秋天,干部们把成熟了的庄稼全部给哑巴运到小土屋面前。哑巴还是瞪着两只眼睛,敌视、怀疑地看着大家。干部们放下庄稼走了,哑巴在后边哇啦哇啦地叫起来。大家挺奇怪地转回来,哑巴拍着韩百仲的肩头,又拍拍自己的胸口,哈哈地笑了。从此,他爱上了土地。他起早贪晚,作务庄稼。没有牲口耕,他就用镐头,一镐一镐地把土地翻开;没有肥料,他每天夜间背着粪箕子到柳镇的官道上拾。庄稼该成熟了,他怕别人偷他的,日夜守在地里。他对土地爱得深沉,连好庄稼把式韩百安都不如他花的心血多,能人焦振茂都佩服他。

  等到办起农业社,人们商量动员哑巴人社,这可糟了。谁要跟他比划土地归堆,轻着,他伸出个小拇指,表示你是坏人,把你推出来;重了,攥着拳头就要打。办社第一年,哑巴单干过来的,他对农业社不瞧不看。办社第二年,他好像动了心,他跑到农业社的地里看,场里看,社员家里看,最吸引他的是五婶和马翠清的家。第三年春天,有一天,他跑到办公室找到韩百仲,拍拍韩百仲的肩头,又拍自己的胸脯子,然后两手一合,一举,严肃地点了点头,就走了。韩百仲莫名其妙,社员们也猜不出怎么回事儿。第二天早上,他把自己的一只小牛犊牵来,交给了马老四,等到社员们下地干活的时候,哑巴又来了,动手就干。晚上开会,哑巴也来了,坐在那儿,看看这个,瞧瞧那个,让别人给他比划开的什么会。从此,哑巴成了社员。就是这样一个社员,人社三年,没有歇过一天工。十七只瘦弱的绵羊交给他,三年光景,成了五十只的一大群了。他把农业社当成自己的家,把农业社的财产当成自己的命,谁要做出损害集体的事,他不会讲理,却会用拳头说话。所以今天办公室里要打架,马翠清立刻就想到了他。

  哑巴瞧见马翠清,哈哈地笑了一阵,就向她打手势:两只大拇指伸开,放在头上,又摸摸肚子,拍拍屁股,嘴里吭哧吭哧地使下劲儿;指指怀里的小羊羔,又一闭眼,皱皱眉,指指羊栏,摸摸乳房,摆摆手;又装个哭相,用二拇指戳戳脑门子,眨巴眨巴眼,笑了。接着,他又指指碗里的米汤,晃晃麦茎,拍拍小羊羔,两手一合,又慢慢分开。最后他指指自己,两手合成个小圆圈,拍拍胸脯子,指指西边,美滋滋地摇头晃脑。

  马翠清跟哑巴最熟,他的比划全看懂了。哑巴说,母羊生了羔子就死了,很多羊都没了奶水,急得他苦苦地想了好久,才想到用米汤喂养它们的办法;这样,小羊羔会慢慢长大,他就成了模范社员,戴上光荣花到县城里去开会。

  可是现在马翠清心急,顾不上多耽误时间,敷衍地伸伸大拇指,夸他是好样的,就又跟他把马连福骂萧支书,并要打架的事儿比划一遍。

  没等马翠清比划完,哑巴就把小羊羔往草上一放,猛地跳了起来。他嘴里嗷嗷叫,转着弯找顺手的家什,攥起一个大拳头,使劲儿晃了晃。

  马翠清拉住他,摆摆手,告诉他不用带家什,只要他往那儿一站,马连福就会害怕。

  哑巴笑着点点头,又同意又得意。他刚要走,立刻转回身,把小羊羔抱起,抚了抚曲卷的白毛,放在草上,还从旁边提过一个大草捆横着把门口堵住。他见西斜的太阳把强烈的光射进小棚子里,晒着小羊羔,就又找一块大木板子遮在门口。这才瞧瞧里边,满意地点点头。

  他们走出门口,依着马翠清,应该撒腿跑。

  哑巴的麻烦事儿真多。他又折回院里,挨着大羊栏走了一趟,把每个栅栏门的吊吊都摸了摸,扣结实;然后,走一截儿回头瞧瞧,好像一个妈妈把吃奶的孩子放在家里一样的不放心。

  急性子马翠清,对他这个做派都要发火了。

  他们两个大步流星地朝办公室走,刚到大庙门口,碰上正朝这边走的五婶。

  马翠清喊她:“妈,你怎么还不快到办公室去呀?会在那儿开呀!”

  五婶说:“还到办公室干什么去呀!那边的会早就散了。”

  马翠清着急地说:“糟糕,我们来晚了!打得怎么样啊?”

  五婶说:“没有打起来,好说好散;我觉着你就瞎咋呼,人家萧支书那身本事,还压不住阵脚呀!”

  马翠清跟哑巴比划,说是会散了,不用去了。

  哑巴失望地吐吐舌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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