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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六


  马之悦提高声音说:“好哇!你不干,正可人家的心愿,人家求还求不到哪,我马之悦要是立刻洗手不干了,人家才高兴哪,一定得杀猪宰羊庆贺一下子。咱们都不干了,把位子全腾出来,人家好把韩家他舅、他的表兄表弟都拉上去,在东山坞搞个萧、韩王朝!”

  马连福喝酒上脸,这会儿每个麻子坑里都像汪着血似的。他说:“爱什么朝就什么朝吧,眼不见,一大片,反正我是要过它几天捎俘的日子丁。”

  马之悦一耸鼻子一咧嘴,说:“瞧你说的多美,简直像吃凉粉喝汽水似的,光光溜溜的,冰冰凉凉的。你不当干部,你的日子就过得消停了?人家让你过消停日子吗?要我看哪,你做梦也甭想。”

  马连福一绷脸:“怎么?”

  马之悦说:“怎么,这你得想想,人家为什么生着法儿排斥咱们爷们?入党不要你,要韩春。韩春算老几,就是因为他姓韩。要不是我挡着,大脚二菊早当上妇女主任,也挂上党员的牌子了。有咱们俩在干部里边掺和着,不管他拿咱们当不当神仙拜,咱们俩总是把守山门的哼哈二将,不镇庙,还吓人哪;他们办什么事的时候,不论打什么坏主意,总得小心咱们点儿;没了咱们俩,好,脚面水,平瞠了,他敢把东山坞搞个天昏地暗。那时候,你不是干部了,你手里没有印把子了,你听人家的不?换个沟南边的人到沟北边当队长来,管着你,挟着你,你服不服?不服,瞅冷子给你扣个反社会主义的帽子,再把你的历史加在一块儿一编造,那可就完了!不把你管制起来才怪哪!连福呀,你可不是三岁两岁的小孩子了,你得看长点,看远点呀,你得清楚,让人家骑在脖子上拉屎,那日子不会过得消停啊!我劝你千万千万别找这份消停呀!”

  几句话,把个马连福说得张飞穿针一一大眼瞪小眼,后脊梁背嗖嗖地冒凉气。

  坐在一边的马风兰也让这番话说动了心,肥胖的身子直发颤。

  马之悦见他的和尚经发生了效力,就又加了一句:“还有一宗顶重要,你马连福眼下不是光棍一根了,你在东山坞躺着房子卧着地,坐着你的老婆孩子,你总是跑不了吧?你跑了好,人家整治她们!”

  后边这两句话特别因地制宜,正是顺着马连福的胃口来的。在他说来,什么也比不上老婆孩子重要,离开她们受不了,倘若因为马连福的过失让她们受委屈,他更受不了。他眨巴着眼说:“不至于吧?”

  “怎么?”

  “我跟他萧长春有什么仇恨?他能这么跟我过不去?”

  “我跟他有什么仇恨?他怎么整我?”

  “他顶了支书,您比他有底子,您不服他……”

  “噢,你服他呀?人家是傻子,人家不知道你马连福总跟人家闹别扭哇,你没记着,人家可记着哪!他是不杀穷人没饭吃,不打击别人,怎么抬高自己呢?”

  马连福不吭气了。

  事情明摆着,他真要是把队长退下来,连个牌子也没有了,萧长春那家伙准会给他小鞋穿,让人家踩在脚底下,那气可多难受啊!马连福跟沟南边的人断不了因为仨瓜俩枣的事儿吵嘴、抬杠,如果他倒了牌子,不用说萧长春,旁的人也准要来个墙倒众人推。到那会儿,气受不了,走又走不了,进退两难,日子更不得消停。落到这一步,哪有当着这个生产队长好呢?一人之下,百人之上,说句话,男男女女,老人孩子芽儿都得听,这是何等的威风!马连福思思想想,他那另一个魂儿,又开始值班了。

  马之悦看着马连福的样儿,估计到他的念头有了转机,继续顺他的心思说:“要我看哪,就是有千难万险,就是受多大的委屈,就是出多大的心血,咱们还得往头顶着干。上边的人这几年对我马之悦画问号,可是我船破有底,他们不敢搬我。什么是我的底呢?群众,有群众拥护,就有摇不动的地位。怎么让群众拥护呢?我跟你说过多少次了,就是得花点血本,给群众办点好事儿;得替群众做主,端公盆,说公道话!”

  在东山坞的干部里边,马立本和马连福是马之悦依靠的力量。可是马之悦对这两个人掌握的分寸很讲究。对马立本可以讲八分实话,可以亮自己的底子,可以讲大鸣大放、民主运动之类的词儿;对马连福只能讲两分实话,不能亮底子,一切一切,都得加上一点“革命性”的作料。马连福还没到马立本的火候,这得慢慢来呀!

  马连福端着酒盅,两只小眼珠不住眨巴,心里不住翻腾。他觉着马之悦这几句话给自己指出了方向,不光不应当退坡,还应当像个革命军人那样,替群众办点露脸的事儿。

  马之悦又说:“以后再不要打退堂鼓了,好好地跟我走吧;咱们鼓着肚子干,咱们是为大伙,为东山坞的人过好日子,不是为哪一个人。别人怎么挤咱们,也不要怕,能斗就斗斗,不能斗,就忍忍,咱们要擦亮了眼睛看看,到底谁输谁赢!”

  马连福为难似的说:“肚子还瘪着,就是想鼓劲儿,也鼓不起来呀。”

  马之悦说:“不要紧,过一会儿让立本先给你拆兑俩钱。粮食嘛,这年月是不大好办,我也尽着力给你想想主意。一块儿共事嘛,有一碗粥喝,咱们一人半碗。我也批评你,人家也批评你,你掂一掂,哪个批评是火炭,哪个批评是冰块;哪个是为了你好,哪个是安心要把你踩到脚底下去?”

  一听有钱有粮,马连福的心里踏实了。他想起马之悦这个老同志对他的恩惠,要不是马之悦,这个家,这个房屋,老婆、孩子,从哪儿来?萧长春除了挑毛病,往脚底下踩人,他都帮了马连福什么忙呀?

  马之悦一边斟酒,一边说:“萧长春有句话倒是应当听听:咬着牙干、当硬骨头。对啦,咱们就咬咬牙干吧,他越想把咱们挤下去,咱们偏要坐稳点!”

  马风兰看到了节骨眼,就敲下子边鼓。她说:“这回卖余粮、分麦子的事儿,可要看你们的了。你跟连福红口白牙把话说出去啦,要是办不到,那可就砸了锅。”

  马之悦附和着:“那当然。连福这回得给他们露一手了。来,喝!”

  马连福双手接过酒盅,一扬脖,倒进肚子里了。

  在两个人吱儿咂的喝酒声中,马风兰到会计室跑了一趟。等

  到她折回家,马连福已经晃晃悠悠地出来了。

  马之悦把马连福送到黑漆门外,一边用笤帚苗剔牙,一边得意地微笑。

  马连福来到会计室,扑通往凳子上一坐,要开口又有点不好意思。他亏欠社里的钱不少了,会计常常迫在他的屁股后边要,再张嘴,怕碰钉子。

  马立本正在打扫房间,布置会场,抬头看见马连福,急忙放下笤帚,倒了一杯水,满面春风的递过来:“队长,吃过饭了,开会还早呢。”

  马连福捧着茶杯子喝了一口,说:“没事,等等。”

  马立本说:“萧支书是召集会的,到如今还没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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