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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一


  马连福翻着白眼说:“瞧,你又绕开了,我真瞧不起你这一点儿。到底是什么事呀?”

  弯弯绕说:“真是大马虎,哭了半天,还不知道是谁死了!我们说的是分麦子的事儿!”

  马连福说:“分麦子的事儿不是早就说清楚了,你们怎么还一个劲儿地穷嘀咕!”

  马大炮说:“支书回来了,支书回来了!告诉你好几遍了,你耳朵塞鸡毛了!”

  马连福说:“支书回来了怎么着!”

  马大炮说:“刚才沟南边焦庆媳妇说萧长春和韩百仲找马主任吵架去了,他不让土地分麦子。”

  弯弯绕加了一句:“早起我就听说了,没敢全告诉你。萧长春想让社员少分点儿,多卖点余粮,换一个旗子挂在办公室,他再到劳模会上吃顿八碟八碗猪头肉,油油嘴,回来好跟我们说光溜话。”

  马连福翻着眼皮子:“放他的屁!他说什么就是什么呀?东山坞的人都死绝了!”

  马大炮说:“这可就看你跟马主任的骨头多硬了。”

  弯弯绕说:“队长,我们可是一个锅里抡勺子的人呀!咱们得相互照管着点儿。还是那句话,我们有甜的吃,你也吃不着苦的,虽说你的地土少点,我们多分了麦子,咬烙饼,能看着你啃棒子饼子呀! ”

  马连福说:“爷们儿,甭说这个,我是该怎么办就怎么办,也不是为了贪图你们送给我一点白面吃。你们快锄地去,等着瞧好吧!”他说完,就朝前走了。

  弯弯绕紧迫几步,跑到马连福前边,又皱眉咧嘴地说:“队长。我家可是早断顿了,不信你就瞧瞧去。我家工分少,地不分麦子,到不了大秋就得饿死啦。”

  马连福说:“你饿死,我们就撑死了?说不绕,就别绕。怎么说的,怎么办,土地不分红,拼了命也不行!”

  马大炮说:“别在这儿逞英雄,会上装死狗!”

  弯弯绕说:“大炮你别瞎说了。咱们队长是老革命,他敢作敢当;要不是看他能替咱们说话,咱们还不选他当队长哪。连福,我们等你信了。”

  马连福怏怏不快地往回走。他是个头脑简单的人,容易发怒,也容易高兴,二两烧酒,几句好话,就可以把他支使的晕头转向。小时候他要过饭,扛过活,也曾是一个很能劳动又很厚道的小伙子。一九四六年国民党反动派进攻解放区,他被抓了丁,两年之后,当了解放战士。一九五二年他就要求转业了。回到家,马之悦给他开欢迎会,当着众人称他是“功臣”、“老革命”;没房子住,第二年马之悦就操持着给他盖了房。没媳妇,第三年马之悦就千方百计地给他娶上了。有了困难,不论缺粮缺钱,只要一开口,马之悦就派人给他送上门。

  有了房子有了地,有了老婆孩子,马连福想过舒服日子了。马之悦拉他当干部,他也觉着挺不错。在马连福的身上,常常有两个“魂儿”调换着值班。一个荣誉的魂儿值班了,他觉得自己真的就是“功臣”、“老革命”,高傲自大,在人前摆资格,跟谁都敢顶;天不怕,地不怕,就怕别人小瞧他。另一个过舒服日子的“魂儿”值班了,他就觉着自己人社不自由,当干部吃了亏,退退缩缩,总想离开农村,到外边找个挣钱多,出力少,又能把老婆孩子接出去一起住的工作。有时候,两个“魂儿”又是一齐出马。刚才他听了马大炮和弯弯绕几句煽风点火的话,第一个“魂儿”又值班了。

  麦子一黄梢,沟北有人嘀咕吃了亏,要退社,马连福光是发火、着急,没咒念。马之悦趁机会扶一把,让他给社员谋一点“幸福”;又找了几个“积极分子”一商量,“土地分红”的办法就正式提出来了。马连福开头不赞成,因为他地亩少;后来,马之悦想出一个主意,说是等到土地分红实现了,沟北每一户给马连福添个斗儿八升的,加在一起,就是六七石,三口人两年坐着吃也吃不完哪。马连福觉着,搞好这件事儿,又露脸,又得利,正在积极筹办,想不到萧长春回来插一杠子来反对。真怪,为什么别人干点什么事儿,姓萧的都反对呢?这不明明是往马连福的脸上抹灰吗?往后还怎么跟社员讲话,这个队长当的简直不值个狗屁钱了!别看萧长春是支部书记,马连福从来不把他放在眼里映一映;每逢萧长春跑到沟北一队检查工作,问这个问那个,他心里边就有一股子说不出道理的不舒坦。去年马连福差一点当上工人,差一点儿找到能过舒服日子的工作,让萧长春一脚给踢开了;今年春天马连福要求人党,萧长春不光没答应,还要马连福交代在顽军里那一段历史,还要交代跟沟北富户的关系……从此马连福跟他记了仇疙瘩。他正要找个茬儿碰碰萧长春,总没得机会。这一回,马连福说什么也不能由着他的性子办事儿,得给他一点颜色瞧瞧,让他知道知道,他想欺负马连福还不够资格!

  马连福一步迈进自己家的大门,眉头皱得更紧了。院子里边旮旮旯旯都是乱七八糟的。猪还没有喂,两只小克朗用嘴巴拱着猪圈门子,吱吱闹。鸡也没有撤,在窝里扑拉着翅膀,咕咕叫。他故意放重脚步,踩的地皮踏踏响,没有听到屋里边有回声;他又大、声咳嗽一下,也没人搭茬。他走进堂屋,更没法儿看,柴火连着灶膛,灶膛连着柴火,没个地方插脚。揭开锅盖看看,筷子碗泡了半锅。这叫什么过日子人家,家里家外都没有马连福随心的时候!

  他满肚子的怒火顶了脑门子,通通通地朝里走,呼啦一把撩起门帘子,那股子气势,进门就得给媳妇两个大嘴巴子!

  屋炕上坐着一个二十七八岁的妇女,怀里抱着一个吃奶的孩子,脸上像阴了的天。她叫孙桂英,跟马之悦沾点拐弯亲戚,是马风兰表侄女的干妹子,森林镇的娘家,做闺女的时候曾经是个风流一时的人物。村里人说:好汉没好妻,癞汉娶花枝,麻子脸的马连福,屋里藏着一个美人儿。她细高个子,长瓜子脸,细皮嫩肉,弯弯的眉毛,两只单眼皮,稍微有一点儿斜睨的眼睛总是活泼地转动着;不笑不说话,一笑,腮帮子上立刻出现两个小小的酒窝;特别在她不高兴的时候,那弯眉一皱,小嘴一撅,越发惹人喜欢。

  马连福进屋来,朝孙桂英扫了一眼,就像放了气的猪尿泡,一下子就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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