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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六


  “不要用刀砍,用枪决好吗?”

  “那浪费子弹。”

  “既然那没有办法,墓穴另外好吗?”

  “只挖了一个穴,所以不成。”

  “是吗?”

  “还有什么遗言吗?”

  “没有。请给我一根香烟吧!”

  “好。”

  太明点燃一根香烟,让游击队长的嘴含着。游击队长美味地吸着,白烟从嘴里吐出来,吸完烟,断然地说:“不必眼罩,我是军人!”

  然后又说:“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十八年后又是一个好汉……”

  他的口中念着这句话将完未完时:“嘿伊!”

  刽子手运气的声音一响,游击队长的头颤脱离胴体,骨碌碌地滚落穴中,接着胴体倒了。那一瞬间,太明觉得眼前发黑,脸上感到飒的一阵冷风,就那样昏过去了。

  “软弱的家伙!”

  他好像听见背后有人这样骂他,后来的事便记不得了。

  从那天晚上起,太明便发高烧躺下来了,热度高到四十度,意识不清,嘴里不断地说着呓语。这样的状态持续了一周时间,仍然不见好转,他终于被送入陆军医院。

  太明的病因,是由于激烈的精神冲击所引起的。他在前线连续经历了异常的体验,战争的残酷,使他的精神激烈的动摇,再加上肉体的疲劳,已使他的精神和肉体失去均衡,又加上在刑场目击的惨状,对于他衰弱的心身,实在是过于强烈的刺激。因此他一旦倒下,便不容易爬起来。对于他拖长的病状,军医终于也认为不可救药。

  “送还吧!既然已这样留在现地也没有用处。”

  军医的一言,便决定了他的命运。于是有一天,他终于要被送回台湾了。遣送船静静地下了珠江,没有风,平静的日子。太明的身体好不容易稍有好转,他从船上眺望着渐渐远退的广东城市。想来被征召的期间短,而他却觉得非常的漫长。而今后他将能够再有和平的日子,可是战云依然覆蔽在人人的头上,其中纵然有人能得到和平,那毕竟不是真正的和平。也许有一天他又会被卷入战争的漩涡中,太明想着心里感到不安。

  36.恢复期

  太明回到台湾后,起先暂时住在妹妹夫家林东岳的广仁医院里。因为他是生病而被遗送还乡,若要回到熟识的人很多的故乡,使他感到有一点顾忌。因此他打算暂时不见任何人,一个人安心静养。

  由于异常的体验,太明荒废疲劳的精神,在故乡和平的风物中,渐渐地恢复健康,但体力仍然尚未完全恢复,什么事情也不能做。而且虽然说是静养,但广仁医院出入的人多,还是无法真正使神经得到休息。太明在广仁医院住了短时期后,不久便回到故乡。太明的故乡,最高兴的是他母亲阿茶。她对于历经生死的儿子又回到她身边,今后无论有任何事,她心里发誓不会再放手让他走。她等着太明恢复健康,再向他提起中断许久不曾再跟他谈判的婚事,这一次一定要实现。儿子娶妻,她也一起过着幸福和平的晚年生活,这是她唯一的愿望。

  太明回来后饥渴似的体味着故乡的风物和亲情,身体恢复健康后,却又渐渐开始感到苦闷无聊。

  有一天,太明到志刚的保甲事务所探望哥哥,适逢乡公所的乡长助理东先生和附近的四、五个知识分子在那里杂谈着。这些人都已改为日本姓名,东氏原来姓陈,他把陈的偏旁除去,以那“东”做为新姓。

  太明的哥哥志刚,也把胡姓分解为二,改为“古月”的日本式之姓。他们彼此称呼“东样”、“古月样”、来满足他们的皇民意识。同时,这在处世上也是一种方便。

  东一看到太明便展现他圆滑周到的本性,先称赞胡家的家世及太明的成就,然后说:“可是太明兄、你还是跟哥哥一样,改姓吧!”

  于是又说:“不过,刚改姓时也有诸多不方便,有一次我到城里去,县府里那没有见识的课长,替我介绍县长说,东先生是改姓名,原来姓陈,令我感到不愉快。但是冷静的想来,这是过渡期的现象无可奈何,为了后代子孙经过这过渡时期之苦,便可以成为堂堂的日本人?????”

  太明的样子看来显然不为这种意见所动,第一保甲的保正便从旁插嘴说:“胡先生大概还不了解问题的切实之点吧。孩子到了进中学的阶段,就面临切实的问题了。不管任何保守的人,都会感到改姓的必要。”

  也就是说,未改姓者,升中学的入学考试的被录取率低,纵然录取了,将来学校方面依然会硬要他改姓。

  太明听了他们改姓的论调,忽然想起“物徕”这个日本人改姓的故事,他因为醉心于中国文化,而改为中国式的姓名,但后世的日本学者反而对此加以非难。毕竟一个人若除了自己本来的面目以外,没有别的能耐,不可能因为改姓名而产生出新的人格。而像这些人为了生活上方便的动机的改姓,令人感到其动机不纯的要素,太明不愿意这样。

  那时流行着一首揶揄改姓的打油诗,公学校的低年级学童唱着:

  厕所蝇(日语发音:阿卡泰,红鲷)

  红鲷的改姓名

  保正也不例外

  厕所蝇 厕所蝇

  这首打油诗学童们有节奏的唱着,那是揶揄一些改姓名的人或国语家庭(日语家庭)有黑券配给的恩典,有时可以特别配给到红鲷。太明对于那从童心里唱出来的彻骨的讽刺精神,忍不住想笑,每当听到那最令人厌恶的厕所红头苍蝇,和最高级的红大头鲷并比,太明便觉得啼笑皆非,他脸上的表情复杂。他想起志刚的妻子用那在全保学校学来的简单生硬日语跟客人寒暄,寒暄将毕,满脸通红的跑进里面的光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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