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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三


  “什么?樟木的?”(樟木米臼用来当火,是当时在台湾的日本人最珍视的)

  检查员之中的主任站起来,走过去看那米臼,然后笑嘻嘻地走回来对米店老板说:“喂!把那臼子让给我好吗?”

  他狡狯地瞇细着眼睛。所谓让,就是送给他的意思。太明看到这种情形,感到恶心,但他忽然想到若送他一个米臼,便可使那些通过检查,那也不得不送,因此他悄悄对米店老板耳语,劝他把米臼送给那人比较好。这老板不像他儿子会临机应变,既不懂日语又不会圆滑,不过听了太明的耳语,这才领会了。

  赠送了米臼,主任突然就变成笑脸的说;

  “对不起,不过老年人倒通情达理。”

  他的态度完全改变了,但仍然说:“刚才检查的米调制不良,今后要注意。”

  然后他对部下说:“今天就行了,给予通过。”

  他以眼神示意,部下听从也不检查,忙着全部盖上二等米的检查印。然后老板请他们喝酒,并硬请太明作陪,太明虽然无意在场,但为了给老板当通译便和他们同席。他们喝得有了醉意便说:“当检查员最差的是植物检查员,最有甜头的是砂糖检查员,去糖厂不但有饭局,还有女人作陪。”

  “是呀,说到喝酒,还是啤酒过瘾。”

  他们这样说着。女人和啤酒,这里都没有。他们是想去酒家。

  “这些家伙多么的贪婪无厌。”

  太明的心里这样想着。而他们话一说出口,不会就作罢的。结果老板又请他们上酒家达到目的,喝得醉醺醺的才搭最后一班火车回去了。

  “所谓圣战,今天的这些检查员的行为,报纸上的报导把中国人断定为杂草,称赞一把日本刀屠杀七十多人的事实为英雄事迹,这跟此类检查员之间的所做所为究竟有什么关系呢?”太明想着。

  这天晚上太明回家上床后,眼睛清醒着久久无法成眠。

  34.被强征上征途

  不久之后,太明从妹妹家回到自己的家居住。哥哥志刚仍然热衷于“新体制”,不停地改善生活。但他的新体制,是建造一间新浴室,置着一个有木头香的桧木制大浴槽用来烧热水泡澡。他又认为红色是中国式的,因此家中的色彩也粉刷成日本式的颜色,连厕所也完全改造成和式的。

  志刚迎接许久才回来的太明,问他:“我的家,你看怎么样?”

  志刚问太明的口吻显露出得意的神情。因为太明知道妹妹秋云曾毫不客气的批评志刚的皇民化生活惹怒他,所以太明并不说一些批评的话。志刚便更得意,把他改善生活的苦心经验谈,宛如像对保甲民演讲时的语调说了一番后:“今天午餐,请你吃日本式的吧!”

  他这样说,端上桌的是日本面条,志刚一面喝面汤,一面问太明:“汤头的味道如何?你到过日本,口味高,这味道不错吧?”

  太明不想伤哥哥的自尊心,便附合着其意思说:“口味我已经忘了,但大概是和这汤头差不多吧。”

  “是吗?真的吗?”

  志刚更加得意。太明对于哥哥的这种单纯,心里涌起无法言喻的怜悯之情。

  太明回家后,有时在院子里走一走,有时进入公厅看看。公厅的正中已设了新的日本式神龛,挂着日本风格的画轴,但是那幅画不出色单薄,看来跟大建筑物不调和。

  他有时走出家里,信步在乡间路上走着,溜跶到街上。

  街上的男女青年,女孩穿战时阿巴巴装,青年不约而同穿国民服。台湾装跟中国服一样,被视为“敌性”的服装。因此布店和裁缝店生意兴隆。

  太明不管在家里或上街,都感觉空虚,不论置身于多么狂热的群众中,他的心情都不会受到那热烈气氛的感染。而他的这种情绪,不久使他从无可奈何的格格不入中,再沉沦到孤独感的深渊里。他的这种看来虚无的表情,使他周围的亲人,尤其是母亲担心。当他待在自己的房间里沉湎于孤独的思考时,母亲常像影子似的悄悄进入:“太明!”

  母亲充满慈爱的、唯恐说错话的面露微笑叫他一声。这时,太明很了解母亲想说什么,母亲在很久以前,在太明尚未去大陆以前,劝他的一件事,近来她有时又会提起。她用淡淡的微笑先掩饰住想说的话,吞吞吐吐了一会儿,再叫他一声:“嗯,太明!”

  然后她小心翼翼地说;

  “你还没有打定主意吗?嗯,还是再娶一个吧!”

  她又提到这件事。

  她知道太明娶了淑春有一个女儿紫媛。但她的解释是,现在大陆上的战火完全扩大了,她们不一定平安无事。

  纵然她们都平安无事。将来还能够团聚,一妻一妾,也不是令人感觉负疚的事。

  但是,太明对于母亲说的:“再娶一个吧!”的口吻,感到一种形容不出的抵抗。当然这是母亲出于爱太明的好意。只是她是一个生于旧时代守妇道的,一个平凡年老的妇人,但太明无论如何不能同意她的思考方法。

  在他的妻子行方未明前,他绝对无意再婚。这与其说是对妻子的爱,不如说是一种责任感。

  每当夜深人静,他独自一个人,他不由得会想起妻子而感到苦恼。然而郄无可奈何。

  “还是只有等待时机吧!”

  他这样的自己对自己说,为了激励自己的心,他翻阅正在读的《墨子》。墨子是比孟子的和平论更积极的反对战争的非战论者,论旨极其明快,阅读着感到很痛快。墨子与历史的悲剧性潮流对抗,想阻挡住,但在战国时代的社会情势中他的论说,对于滔滔的历史浊流只不过是一滴清泉罢了。事实上无论墨子如何大声疾呼和平,他个人的力量微小不起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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