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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〇


  五月底的一天,太明在杨树浦码头搭乘“嵩广丸”终于踏上回乡之途。混浊的黄浦江水被螺旋桨搅动,船渐渐离开埠头。除了李之外,没有送行人寂寞的船出航。

  “再见吧!大陆!不知道以后什么时候才能够再来!”

  太明望着江岸的景物慢慢地后退,他的心里有复杂的感慨。

  江水缓缓冲洗着舷侧流去,从船下去的前方顺着上潮冲来什么奇妙之物,它几乎接触到舷侧漂来时,太明仔细看,是一具俯身浮着的男尸。无常而死于无情的大陆,一具浮尸都没有被人捞起。在这悠久的历史之流中,一具浮尸不过像少许的垃圾罢了。太明望着那缓慢地向上浮渐渐远去的无名男浮尸,太明再度说:“再见吧!大陆!”

  横亘在江岸的上海市,这时暮色渐渐苍茫低垂了。

  32.暗淡的故乡

  回顾起来太明在祖先之地大陆所过的生活,像一场梦一样。回到台湾后,太明感到安心了,同时却又感觉到一种被找麻烦的情形。他在基隆上陆第一步的时候,这种感觉就紧跟着他。

  水上署和海关对他的检查,虽然没有受到特别的盘问,但那极其严密的检查法,有点使人感到畏缩,他并没有做了什么犯法的事,但心里还是感觉惶恐。特别是当他站在刑警人员的面前时,全身不禁有点战栗。他在大陆已习惯了自由阔达的气氛,就像从广大的地方突然迷入狭窄的小巷似的感觉沈闷。

  从基隆上了火车后,他仍然有这种感觉。途中,他在台北下车,在那里遇到一个目光锐利肤色淡黑的男子。然后在公共汽车上,或在咖啡店中,那人总是形影不离地跟着太明。他到西门市场购物时,也看到那人。太明判断那人一定是跟踪他。太明感到浑身不舒服,他原预定要在台北多停留一些时间便改变主意,立刻回家。而当他到了那怀念中的故乡车站时,因为他事先未通知家人,没有人来迎接他,却由站长嘴里听到一个不令人高兴的传言,当他去行李房领行李时,站长对他说,有人要站长转告他去一趟派出所。

  太明感到纳闷,但还是依照站长的话到车站的派出所去了。不过到了派出所却没有什么特别的事。派出所的警察以非常殷勤的态度对待他,只问他种种关于中国的事情而已,不算是调查。太明出了派出所,便回家了。

  就在大陆风云告急时,太明平安的回来,家乡的人都喜出望外。村子里从没有人去过大陆,只凭太明是去过大陆的人,村人便兴高釆烈,大家的兴奋多半是出于尊敬之念,尤其是他在大陆担任高等中学的教师,这是高等官,所以村人欢迎他回来的情绪高昂。村子里的人都谈论着他回来的消息。而从他回来的翌日,亲戚或朋友便接连不断地来探望他,问他中国的情形。

  太明接待这些人,有点疲以应付。而在他回家的翌日午后,管区的警察来访,和他共进午餐。从他下船登岸以来,觉得有人跟踪他的心情,因而警察的来访,更加使他感到不安。使他觉得有点憋屈,彷佛四面八方都堵塞住似的一种闷得慌。使他觉得如今他在家乡已无法像以前那样住得悠然自在了。与太明的这种心情无关,那警察问了想问的事,说了想说的话后才走。

  像这样太明回来后围绕着他的环境,并非都使他觉得愉快的。村子里的样子已和从前有很大的改观,生气勃勃,油加利树已生长得很高了,道路拓宽了,那宽了的路上,虽然是车体老旧的公共汽车,但每天有四、五班公共汽车的交通工具,散发着文明的气息。而年轻人显著地增加了,他们对太明大都不熟识,问起他们的父亲之名才认识。

  围绕着胡家的族人,也各有变化,更令人不胜今昔之感:鸦片桶已在三年前去世,阿三去年入了鬼籍,阿四戒鸦片了,跟着女婿一家离开了村子。堂兄志达已无法靠律师通译维持生活,在村子里赋闲,谁都不理他。太明的父亲胡文卿虽然年纪老了,身体还硬朗,尤其因为中医少了,求诊(往诊)的人增加,医生的工作更忙。而胡文卿的第二夫人阿玉,在家庭里的地位安定了,因此不再像以前那样化妆浓厚,显露出了良母的样子。而太明之兄志刚已被村人推戴为保正,有其保正的势力,看来很忙碌的样子。

  因为新陈代谢,与顺应神的摄理村人也改变了。但只有胡家的公厅依然古色苍然地耸立着,太明进入公厅,点燃线香拜祖先,祈求阿公的冥福,无限感慨。金箔剥落的“贡元”扁额上布着蜘蛛丝,神龛上的金属器具显出暗淡寂寂之光。太明去大陆时,决心埋骨江南而求祖先保佑,如今不得不回来,他觉得有一种愧对祖先的心情。

  在这样的环境中,太明对于他今后的出路做种种打算。他父亲胡文卿看太明的这种情形,便劝戒他说:“做官虽然身分体面,但切不可以执着。”太明哪想到做官,只是没有一份工作生活苦闷。在家里住了两三天,他感到缺憾、空虚,心里涌起了一种无法形容的孤独感,心情无法平静。

  他母亲阿茶,这时在他妹妹秋云家居住,太明还没有机会见到母亲。太明起先原计划把母亲接回来跟他一起过着平静的生活,但他回家后看了情形,觉得还是让母亲住在妹妹家里对母亲好些。总之,要等到见到母亲后再做决定。他须早一点去看母亲的,却懒得出门迟延着之中,母亲和妹妹一起回来了。

  妹妹一看到太明,连一句久违的欣喜打招呼也忘了,劈头就以埋怨的口吻说:“阿兄,你也太满不在乎了,母亲那样的苦等着你呢……”

  母亲阿茶则说:“太明回来了,真是做梦都没有想到,啊,这也是城隍爷的保佑。”她睁大眼睛注视着太明,又频频用手拭泪。

  蓦地,太明看母亲的手,她提着一个篮子,里面放着一只煮熟的鸡和一束线香,大概是要拜土地公或拜祖先,禀告太明已平安回家。妹妹手中的包袱里有一瓶花生米。母亲的慈爱太明不禁感到眼角发热,想在母亲的膝下尽情的哭,他想到自己的流浪之旅,不知使母亲感到多么的悲哀,太明觉得很对不起母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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