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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三


  南洋华侨的赖,其后进入政府的宣传部工作。赖以及外交部的一些年经官员围绕着淑春。不知不觉之间,太明的公馆变成这些人的俱乐部似的。而淑春也自负自己的美貌,就像自己是女王的样子。每天晚上他们来打麻将到深夜。太明起先勉强跟他们应酬,他原就对麻将视如鸦片般的觉得讨厌。而这些人起先如绅士,常来习惯了,在太明的面前也说一些下流的话。淑春把自由与平等像宗教般的信奉,她当然不忌惮。她说,男女在任何场合 都绝对平等。她想做什么是她的自由,对丈夫没有顾虑的必要。她的生活渐渐奢华起来。她的化妆品或装饰品,大多是围绕着她的男性赠送她的礼物。

  有一天晚上 ,赖和那几个无聊的人又聚集在胡家的客厅。赖把从上海买来的,据说是最新流行的上海鞋赠送淑春。淑春大悦,在客人面前打开来展现。那诚然是如淑春这喜欢时髦的女人会中意的,华丽意匠的鞋子。太明默默的望着其光景,赖显露出得意的笑脸,太明看了心里冒火。令人完全抹煞看得出赖赠鞋的下流底意,显示出赖那不洁的好色之笑。尤其是赖对太明这一家之主完全不看在眼里,一味迎合他的妻子,也使太明感到不愉快。

  那天晚上的麻将一直打到深夜。太明不堪在场回到卧室上床睡了。但前面屋里传来的牌声和黄色的笑话声,使他睡不着。他蓦地想起父亲说的话,有一种不吉的预感而战栗。他父亲胡文卿常说:“狗(赌博)、婊(卖淫)、贼”,认为这些是最下贱的。不知不觉自己的家里竟染上这种恶习。他这样想着的当儿,依然传来他那忘了谨慎的妻子大声的淫媚笑声。

  “不能这样下去,无论如何一定要想个办法。”

  他想着,为了妻子、为了自己、为了家庭一定要有什么处置才行。可是,这便需要妻子的协力同心,但一想到要去求她,太明便感到很绝望。妻子一定不会同意改变她的作风的,若他坚持硬要她改变,她恐怕会以夫妻两人的意见不一致为理由提出离婚的请求吧(在中国仅是夫妻意见不合便可构成离婚的理由)。她这种人,一定会把这事情在报纸上大登广告的,仅这样一想太明的勇气即挫折。

  打完麻将客人回去后,已经三点多了。太明一直未能成眠。他在床上谛听着,妻子的脚步声近了,开了房门,啪地扭电灯开关。她看了太明说:“啊,你还没睡吗?今晚仅是‘抽头’就抽入了二佰元呢。”

  她的语气喜不自禁,太明不觉光火:“臭钱!”

  他唾弃似的说,他自己都未预期的激烈的口气。淑春听了不禁怯然的注视着太明,但突然抛出钱:“太过份了,真是的,你把人当野鸡!”

  她开始哭泣,太明看她那委屈样子,又觉得她可怜:“我稍微说过份了。好啦,不要哭了吧!”

  太明不得不安慰她。

  可是她的行为一直不改。因为总是到深夜才上床,早上常睡懒觉。太明因为过去的生活有规律,他即使很想早上睡觉也无法入眠。偶尔他醒了,故意仍然躺着不动身体几乎都发痛了,她还是不起床。因此他每天早晨,早起床一个人寂寞地等着妻子起床。星期日尤其为甚。若有事情叫她起来她发怒。等着等着仍然不起床的妻子,他仍然等着那心之焦躁,实在受不了。她一起来,首先阿妈用脸盆端水来,帮她梳洗睡迷糊的脸。漱口、喝咖啡、吃早餐,一切都要假阿妈的手。偶尔星期日阿妈不在,她便一直等到阿妈回来不洗脸。更有甚者,她靠坐在安乐椅上看报纸,不意报纸掉落地上。她频频按铃呼叫在楼下的阿妈。太明在旁看着以为她有什么事,她自己稍抬起躺着的身体便可捡起的报纸,却特意要阿妈上来替她捡起。太明怒上心头说不出话来。而她的嘴说来堂堂有理:“新生活运动”、“生活改善”、“男女平等”、“妇女解放”等等。

  凡是社会上流行的新运动她都举双手共鸣,她率先主张。但她自己却不实践。她自己不能实践的事,却能不在乎的说,太明觉得不可思议,而她自己却不觉得矛盾。

  她的麻将热转移到跳舞,每晚到夫子庙的舞厅跳到深夜。她的舞伴当然是那些围绕着她的男性。太明连打麻将都讨厌,对跳舞更不懂,因此自然不会跟妻子一起去跳舞。而她不顾虑到丈夫的心情如何,不忌惮谁,随自己的自由,以这做为唯一的自傲而行动。若是把她的这些做法认为是黎明前的风潮,那也无所谓,但太明那能这么想得开,他苦涩瘦思,每天晚上一个人寂寞地等着妻子回来。

  有时晚上他无论如何无法一个人先睡,他的思绪便驰到舞厅,想象着这时她合着爵士音乐的节奏跟年轻男人挽手跳舞的场面,对其淫荡不禁会涌起一股憎恶心。他忽然想起鹤子,如果他跟鹤子结婚,也不会落到这样的辛酸而过着幸福的生活吧。有一天晚上,不知淑春居于什么想法,极力请太明一起去跳舞,太明忽然为好奇心所引,跟着她去夫子庙的国际饭店。她的四、五个同伴也来,当然赖也是其中的一人。

  在那里太明所看到的种种情形,从他所持有的伦理感而言,是他难以容许的颓废的极致。男与女随着淫靡的旋律而狂舞,无任何羞耻之色。还有跳舞达到高潮时场内的照明消了时,处处可以听到接吻的声音。这种舞厅的气氛,若是跟自己不相干,仅是一个旁观者尚能忍受,但他所看到的却是自己的妻子淫态的肢体,轮番跟男人跳舞。

  “淑春究竟为什么,特地要自己的丈夫来这里看这种情景呢?这便是所谓的新时代吗?”

  他终于无法在那里待下去,中场就回家。而从这天晚上起了奇怪的恶寒发冷,身体不支卧床。在那一个多月的病床生活中,他面对着一个问题:那便是妻子现在的这种生活,做丈夫的究竟是否可容许呢?

  “我对于已经成为过去了的封建观念,还无法拭切的残留着,这妨碍了理解新事物吗?”

  他这样的想着。以过去的事物为标准来判断,对于新时代的事物,不管是有意识的或无意识的,难免带着防御或抗衡的态度而不抱好感。新事物,当然要用新道德律、文化感来理解,他这样想着。于是淑春那看来奇矫的行动,其实是新事物产生前,也就是在社会进化的过程中一个无法避免的现象,在这个意义上说来淑春也是一个牺牲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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