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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五


  他徘徊着出去橘子园走着。蓦地看见去年剪了的枝子上长出新枝,结了金黄色的果实。那新枝比剪前结出更美的橘子。他那时把思考着的结婚问题,在心底仔细咀嚼地想起来。若是结婚了便会生孩子,生殖了一个跟自己一样的人。被人蔑称“你呀!”他想,“若是被叫你呀-,一代就够了”,他这样反复的想着之中,突然听见母亲在后面叫他,母亲告诉他,公学校时代的同事曾训导来访。

  太明对于他在公学校时代,对日本籍教员的横暴痛烈的批评后辞职离开学校,后来听说曾训导去日本留学,帝大毕业,接着便去中国大陆。这次突然在太明面前出现,是因为他父亲去世而回台湾。太明以惊讶、期待和敬畏,面对这位已变貌为很耀眼的友人。

  曾所说他自己的近况,对太明而言一切都令他感到吃惊和新发现。他现在是中国某大学的教授,以宽阔的眼界,洞察新时代的动向。他从在公学校的教员时代,即有惹人注目的风貌和辩才的人,现在由于其人的成长成熟,已是有宽阔温厚的人格。这对于局限在狭小的天地未接触过杰出人物的太明而言,曾看来,是仰之弥高的人物。曾热心的地劝太明前往大陆发展时,太明的精神上心情上不觉涌起了一股青年的朝气。

  曾不久就回大陆了,过了大约两个月左右的有一天,太明收到自大陆寄来的一封信,寄信件的人是曾,太明的手迫不及待的拆开封口,如饥似渴地急读着信。那是通知太明,他已推荐太明到国立模范女子中学去担任数学教师。

  “还是他的友情实在!”

  太明对曾以无限的信赖和感谢之念想着他的种种。太明对大陆的梦想,如今就要实现了。已经没有什么会阻挡他的去路。只等他去坚决实践。“现在正是脱离这狭小的天地的时机啦!”

  太明在心里这样说着。

  太明在大陆谋得一份教师职位的事,立刻传遍村子里。太明这个人物又从村人的遗忘中浮现出来再度受人注目。他父亲胡文卿说:“专门学校的教师,说来相当于昔日的进士或翰林,这是很大的荣誉。”

  他说着很感欣慰。虽然儿子要去大陆,他感到有点寂寞和不安,但想到他的将来,也不便表示反对。

  太明完全变成另一个人似的,活力充沛的准备渡华的一些事情。他不打算再回来,因此向亲戚朋友一一访问并道别,对于故乡的风物也抱着一种惜别的心情。

  母亲阿茶的发起决定一家团栾到城隍庙拜拜。母亲事前斋戒沐浴吃素的净身慎心。到了去拜拜当天,父亲穿长衫礼服,母亲也难得的脚穿鞋子,阿玉打扮得与她的年纪不相称的盛装,哥哥穿新西装,嫂嫂穿一件流行过时的裙子。一行八人,连妹妹夫妇都加入其中。母亲在城隍庙中堂的垫子上跪着恭敬虔诚地祈求太明的成功,父亲在供物前高声朗诵祈祷文。太明捧着线香恭敬地合掌。母亲为太明抽了一根神符之签是:上上吉。拜拜后,太明的妹婿提议拍撮一张纪念照,一行人便到当地第一的照相馆。摄影场在二楼必须脱鞋上去,太明领先走在前面,大家跟着纷纷上楼,阿茶上到楼梯中段时,突然听见后面有人说:“喂!这老太婆!”

  男人这样骂的声音炸裂开来,一个穿和服结红色鼓形腰带的姑娘跑来:“你呀!不可穿鞋子!”

  她责备的目光望着阿茶的鞋子,阿茶连忙脱下鞋子。阿茶第一次经验到要脱鞋入室。太明的脸全红了,他是兴奋,也是难为情。他遗憾由于自己的疏忽,使母亲丢脸。同时对于出之于以侮辱般态度的对方觉得可憎。他不想拍摄照片了,但父亲为了吉利,叫太明忍着不要介意。他为了顾到父亲的心情,勉勉强强站在中央拍摄记念照。归途,谁都不提及拍照片遇到的不愉快之事。妹婿故意开朗地饶舌,以引起大家的兴致,但只有太明默默地不作声。忽然看见大雪山笼罩着乌云像要下雨的样子。

  他放心不下的是母亲,他妹婿了解他的心,答应他会照顾母亲。母亲也以前就希望和他妹妹住在一起。父亲有阿玉跟着,若发生问题的时候,哥哥也在近旁,没什么需要考虑的,他到哪里都没有后顾之忧是值得庆幸的。他细听着父老和前辈的意见,然而一想到拍摄照片之事,心情变得希望早日去大陆。他马上申请护照。

  郡公所的一位年轻警察恭敬地跟他打招呼,他以为警察认错人了,迟疑着答礼。那警察自称是他的学生,他惊讶地细看,才从以前的记忆中想起那学生的面影而喜出望外。那学生亲切地为他介绍郡守。郡守是一位温和的人,听了他渡华的目的说,会指示早日替他办理护照。他感谢郡守的厚意,告辞时,郡守说:“到中国去也辛苦。像你们这些受过高等教育的人不如留在台湾,为岛上的文化尽力才好。”他也并非没这样想,但他既然已下决心便不再三心二意。总之,由于郡守的关照,护照比他预想的早日发下。

  他选择了吉日,以踏上勇跃向大陆发展的壮途,终于到了出发的当天。他到公厅焚五香,祈祷祖先的保佑。公厅的栋梁上悬挂着“贡元”的匾额,匾额的金字已剥落骄傲的流露出古老的传统似的气氛。在中庭里则爆竹霹哩哗啦响。鸦片桶在胡家一族人的面前说:“一代做官三代富”。阿三和阿四的脸色有一种情况苍凉的神情,向太明说:“恭喜恭喜!”亲戚和村子里的热心人也来送行。太明对于这盛大的送行,感到一种不成功死也不回来的心情。不,他决心不再回来。

  爆竹声更响,他静静的从公厅走出来。站在两旁并列送行的人口口齐声说:“做大官恭喜!”

  来到门楼时,鸦片桶对他说:“太明!在江南有胡家的祖庙,那是祖庙中最大的庙,因此财产也多。你若是做了大官一定要去拜拜,那你就可以得到一笔相当可观的‘贴膝礼’金呢。”

  他父亲春风满面地混在送行人之中,母亲阿茶流露着依依不舍的神情。太明走出门楼一再回头看自己的家。心里有一种就像得“贡元”那样的,给胡家扬眉吐气的愿望。

  太明的妹妹夫妇和哥哥志刚送他到基隆。基隆下着雾一样的细雨,下一阵毛毛细雨,晴一阵。他站在码头眺望对岸,想起了那年出国留学时,那避人眼目一个人来为他送行的女性。自从在这里别后便没有再见过面。想必她过着幸福的生活吧……听说夫君富有而且是医生,已有两三个孩子。太明想到自己至今仍然单身,一事无成……如果他和这个女性结婚,也许自己也在乡下过着满足而幸福的日子呢,他想起当时的情形心情落寞。

  开船的铜锣声响了,妹妹秋云的眸子闪着依依的惜别之情。他的哥哥如小时候那样提醒太明注意种种事情,只有他妹婿并未显露感伤的神情,他笑着说:“一句话说那里是大陆,其实上海跟台湾如眼睛跟鼻子之间的距离,比日本还要近,差不多从这里到台东去的时间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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