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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一


  “他是有钱人家,那些事,哪个富家子弟也难免的。”

  “我不喜欢他的钱。”

  “你嫁过去后,可以劝他改邪归正。”

  “他不改呢?”

  “那也没有办法,生庚八字写得清清楚楚,我们早两年就接了他家的婚书。”

  “爹爹难道要叫你的女儿到他家去受罪吗!”

  “什么罪?你到张家以后,不愁吃,不愁穿,福也享不完。张家是有钱有势的人,真是三里马来五里轿,比我这个门馆先生好多了。”

  “婚姻论财,夷虏之道,爹爹,你是有功名的人,怎么这样说?”

  爹爹发脾气说:“你倒要教训爹爹了,我费尽心机要你以后有福享,难道也错了?”

  “我在家跟着爹爹妈妈苦惯了,难道不去享张家的福也不行?”

  “不到张家到哪家?”

  “以后再说罢,我这一生也不一定要嫁人。”

  “你说的什么?”爹爹脾气更大了,“男大当婚,女大当嫁,从盘古开天地以来就是这样!”

  “我要嫁也该嫁个好人家。难道爹爹还要女儿去陪别人赌钱打牌!”

  “你……为什么不早说?你以前说要读完女学,要到二十才嫁,我两条都答应了。我也是这样叫媒人回答张家的。你现在又说张家不好,又说以后不一定要出嫁,这怎么办?咳!……”

  “不要紧,现在世界讲自由了。我在学校看到上海出的女报,就是这样说的。”

  这句话把爹爹惹得更火了,他生气地说:“那是胡说八道的。从来男婚女嫁,是凭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什么自由?那是说不出口的话,你怎么弄得这样糊涂了。”

  父亲又再三劝她出嫁。母亲既疼她又回绝不了张家,只眼睁睁地望着她不说话。这样又拖了半年。有一天正在吃午饭,忽然进来四五个陌生大汉和两三个中年妇人,一把拉住她要换衣。花轿到门口了,父亲母亲也来劝,她死命地哭叫,衣服也不换。抢亲的人硬把她抬上轿去,飞快地跑了。从此,她到了张家,一周之后哥哥把她接回娘家。几天之后,张家来接,她不肯去,过了几天,张家又来接,她在家庭的逼迫下勉强回去了。从此张家就再不让她出门。她实在没法就变更主意,在公婆和丈夫面前假装殷诚,并说怀孕了。张家以为她死心了,让她回娘家。她回去后,决心不回来。张家多次催也不去。张家相公自己来接,她就躲起来……

  又过了半年,有一次,张家相公突然来了,死命拖她。房子里有好些人,谁也不敢帮她。刚拖出门,她右手抓住门框,死也不放。他抱住她的腰拖,她也死死不放。这时旁边看的人越来越多,在她家做木匠的陈师傅实在看不下去,大声喝道:“拖什么!叫她自己去!”

  陈师傅带头一喊,邻居好些人都壮了胆,同声叫道:“放手!放手!”

  张家相公早已拖得精疲力尽,听大家一喝就放了手。

  从此,她还是住到家里。但是,婆家天天来催,并说要到衙门告状。娘家也无情地逼她,她吃不下,睡不着,心里想只有两条路,一条是死,一条是跑。死是不愿意的,跑又能跑到哪里去?她想到木匠陈师傅,半年前曾在她家做过两次活,在她家一起吃饭。木匠家在吉安,父亲早死,母亲改嫁,由伯伯抚养,长大学木匠,跟师傅在南昌和樟树镇一带做工。虽然认识不到几个字,但勤快而精明,家里的人都喜欢他。她空闲时,常同木匠说说话。木匠家里来信,就找她读,她连他家许多情况和住址都知道。这样一来二去的,有了些好感。年关快到了,木匠要回家,有一天他突然问她:“你真的不回张家了?”

  她直截了当地说:“自然。”

  他这样问也许没有什么别的意思,在她的心里却起了波澜。她内心很矛盾,他是年轻木匠,自己是书香闺秀,虽然天下讲自由了,也不好同他自由起来。

  婆家和娘家天天逼她,更促成她快点跑。她决心去找他,但是要十分秘密,绝不能让家里人更不能让外人知道。

  在那个世界,一个女子单独出门,是很艰难的。但是她父亲教她读《木兰词》,知道木兰当了十二年兵,同伴都不知道她是女的。她也没有什么巧,随时随地注意就是了。自己是大脚,也会官话,跑吉安,不过四五天,看来不会有多大问题的,她借去姑母家为名,在姑母家住了两天。回来的时候买了双云头鞋,一件竹布长袍,一件马褂,一顶青色帽和零星化装用具回到家里,又偷了父亲编发辫用的旧青锁线。

  夜晚,趁着家里的人睡了,偷偷点上灯,对镜化装,果然象个小童生。不过在家化装好后逃走有许多困难:第一,白天很难穿男装离家;第二,易引起巡察、更夫的怀疑。可是,不在家改装,等出门后再改装就更困难了。她左思右想,决定还是在家里先化装,内穿男装,外罩女装,这样白天就可以公开离家了。一天晚饭后,她对母亲说到姑母那里去取两本书。母亲同意了。

  第二天快天明,她穿上男装,外面套女袍女裤。云头鞋、青锁线则藏在龙须草提包里,外面再盖条手巾。天明以后,家人都起了床,她就大摇大摆地出了门。出门不久,她想脱去外面的女装,因没有机会,只好继续走。好不容易看到一个学堂,学堂旁边有个厕所。她进了厕所,脱掉女罩衣,把辫子的红头绳扯掉,换了青锁线,然后换上云头鞋,赶快跑出来。从此,就以男子的姿态出现在世界上了。正午,有去吉安的船,就搭船去了。

  在船上,不方便的事,是大小便。为了避免别人怀疑,只有等船靠岸的时候偷偷进公共厕所。还有一件事是说话,女人声音尖,她就尽量少说,要说就故意放粗喉咙。

  第七天,走到吉安北面四十里一个镇子,找到了木匠家里,她一见到木匠,就叫他的名字,木匠本来和她很熟,见到她变了装,一时惊讶得不知说什么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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