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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六


  “你们谈什么这样起劲?”

  “啊,我正在告诉意珊关于波土顿的情形。”

  “莫先生在哈佛大学做教授,你可知道,天磊?”

  “还没有升到教授,”莫大得意洋洋地说,“我刚拿到博士不久,你叫我莫大伟好了。”

  意珊挑起了一根眉梢,微侧着头,对着莫大脸上望着,嘴角勾起一个自己也知道是很俏皮的笑说:“那边中国女孩子多吗?”

  “不少,不过没有漂亮的,像你这样。”

  天磊恼得也顾不得任何礼貌,抢着说:“谢谢你这样称赞我的未婚妻,”说着,拉着意珊快走了两步, “对不起,我们要进家小店看看,也许给家里带点金门高梁回去。”

  街道虽然狭窄,店铺虽然矮小,行人却出奇的多,士兵加上外来的旅客。每家店铺都堆满了东西,酒,盐鱼,干粮、米,面及许多金门特产,窄小的两条街夹在密麻的店铺中,压在行人的脚下,盛着黏皮的燠热。太阳恶毒的刺进行人的眼里,钻入他们的毛孔。光头的孩子,头颅上铺着一层被太阳晒出来的油。敞着短衫领,穿着短裤叉的老板娘,一面指手划脚的和店里的顾客们讲价,一面眼睛瞄着店外的行人,看见有人慢了脚步,夹忙中转过头来向那行人笑着,笑得露出了全条舌头,说:“来坐,来坐”,明明店里挤得连站脚的空隙都没有。

  山洞坑道里留在身上的阴凉全部消散了,遗下的是一身的燥热,以及阳光刺眼所引起的烦躁,加上天磊对她意想不到的跋扈,使意珊进店之后把一张小嘴闭得几乎看不到唇色,天磊也是一身的热,一身的疲乏,一肚子的气。

  “妳不要买什么吗?”

  “我从来没说过要买什么!”

  “要不要买点高梁送妳父亲?”

  “我父亲不喝本地出的酒。”她故意挑衅。

  “哦!我倒要买两瓶送我爸,他没有那么洋。”

  “洋有什么坏处吗?”

  “我没有说坏处呀!”天磊说,把钱掏出来,交在老板娘手里,等着她把两瓶酒包起来。

  “不过有点遗憾就是了,把一个女儿也教得唯洋至上,不但崇洋,而且没头没脑的崇拜在名气大的学校教洋书的假洋人。”

  两人走出店来,站在狠毒的太阳里。一个是吃尽了留学苦而说不出苦来的博士,一个是没有尝到过任何屈辱而一心一意向那个目标奔去的学士,两双充满了火焰的眼睛对瞪着,一双是冷冰的火焰,一双是转着泪光的火焰。意珊一字一字咬着说:

  “牟天磊,我再也不要理你了,一天你对我都爱理不理的,有人看不过去,和我来说说话,你却又回过头来侮辱人,那是没有理性!自己得不了意,又嫉妒人家得了意,那是没有骨气!回去之后想想看,看我说错了你没有?”说着一扭身,就朝来的方向走去,背上扛着火热的太阳,及火热的一双眼睛。

  在飞机上,她故意和莫大坐左一排,圆心皇的太太正好和另一位太太坐在一起说话,心皇就拉着天磊和他坐在一起。天磊很疲倦,被意珊训了一顿心里尤其不痛快,于是把坐椅放到最后一档后,人就斜躺着,闭着眼养神。心皇和他说话,他假装引擎声音太大听不见。飞机到高空之后,心皇用肘推推他,递过一张纸条来,他只好睁开眼来。

  “你前次没有向我提起台湾有女朋友的事,她是吗?长得很标致呢!”

  他苦笑了一下,点点头,心皇又递过一张来。

  “可要当心呀!以讲学为名,以寻侣为实的大有人在,可要当心半路杀出程咬金来!”

  天磊又苦笑了一下,在下面写了一句,“凡事不能强求。”

  心皇迅速的摇了两下头说: “啊呀,这是失败主义的论调,你不是在美国呆了十年吗?”然后朝意珊坐的地方呶了呶嘴。

  天磊忍不住回过头去,见他们两人也正在笔谈,莫大努力的在写,意珊含着笑,一排睫毛虽然掩住了眼里的表情,而上翘的嘴角却泄漏了她心里那份高兴。

  于是他忿忿的在纸上写道:

  “有些人不但学到了美国人的急进,而且青出于蓝,叫我有什么办法?”

  “我去替你给姓莫的一个警告,大家都是回国讲学的,客气点。”

  天磊用嘴角拉出一个嘲讽的笑,写道:“你老兄弄错了吧,我可不是来讲学的。”

  心皇就玩笑地写了一句:“对对,抱歉。你老兄是来迎亲的!”然后就哈哈笑了起来,笑声淹没在轰轰的机声里。

  到了机场,仍旧有政府方面的人用几辆公家小车子把他们接到三军俱乐部的英雄厅,那里已有两桌席和陪宴的人在等他们,又是一大套官方的慰问和学方的赞扬,在互相客套的交谈里进行着进餐。饭后,大家实在很累了,而陪宴的人还要赴三四处不同的宴会,大家都匆匆握别,学人们心里觉得政府接待他们的客气实在到了令他们受不了的程度,所以坚持婉拒了他们要派小车子分头送他们回去的建议,而自己到街上叫车。

  意珊默默地跟着天磊走,天磊虽然心里很气,到底在美国受了洋人礼节的熏陶久了,觉得她是被自己请来的,不能不以主人的身份处理她。所以他缓了脚步,转头对她说:“到什么地方去坐坐好吗?时间还早。”

  “不,请你送我回家,我很累了。”

  天磊只好叫了出租车,直接送她回家。到了她家门口,她不但没有按照礼貌请他进去坐,而且还非常勉强的说了声再见,从皮包里掏出大门钥匙,也不交给天磊,就自己开门进去了。天磊在闭着的大门外,在墙头探出来的栀子花枝下呆立了一会,就提着上装,慢慢的从仁爱路三段,拐到连云街,转到信义路,步行回家。如果就这样把事情吹了,也未尝不好,但又觉得这样子轻而易举的由姓莫的挤进来,自己又吞不下这口气,就算姓莫的是耶鲁出来,又在哈佛教书,读的又是数学,难道意珊看到的就是这些吗?一个人除了名利之外,难道就不讲究志趣与气质吗?如果她光是看到这些,就让她去,丢了她和这个本来就带点勉强的婚姻又怎么样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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