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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六


  热腾腾的汤包一上来,天磊心里任何一种抱怨都没有了,忙捡了几个到意珊的碟子里,然后贪婪的吃了起来。不喘一口气,就边吃了七八个,意珊一只筷子支在颊上,睁着那双圆黑的眼睛望着他,他吃完了一笼,才指指她的碟子叫她吃,她把碟子里的汤包都捡给他,自己就先吃面。天磊也不客气的将其余的都吃了,又吃了面,又叫了一笼。意珊忍不住笑了起来:

  “看不出你有这样大的胃口,人家请客时,我注意到你吃得并不多。”

  “那是因为心里别扭,自然就吃不下。今天心里特别高兴,坐在这个小店里,吃自己最想吃的小吃,还和你在一起,觉得真是回来了,而且一切都值得回来。”

  意珊没有接下去,她背对着门,而店中央吊的灯正好射在她脸上,脸上有一团浅浅的红晕,加上那身嫩红的衣服,觉得真像春天的第一朵花,使人觉得精神飞扬起来。意珊知道她在被看,有点窘迫,有点紧张,也有点欢喜,只管低头喝茶,天磊伸过一只手来,捏着她的手说:

  “看见了你真是好高兴。”

  “我也是。你没到的前两天我很紧张,不能吃饭,不能睡觉,不能相信你真的回来了,几乎不能相信我们通了这些年的信。担心着你来了,会不会对我觉得陌生。”

  “又陌生又熟悉,没有看见你的时候觉得知道你很多,可是见了你,又觉得知道你太少。好像你的信比你的人老气多了。”

  “你不太喜欢我这个样子,我看得出来。”

  天磊想笑,可是又觉得他的感觉不是笑所表达的。他轻轻拍了她两下手背:“怎么可能,我只是不太习惯你就是了。我们走吧,你还要带我到什么地方去逛逛?”

  “火车站附近有个咖啡室,才开不久,里面情调不错,你要去坐坐吗?还是要去看电影?”

  “电影没有兴趣看。对了,从前我常去中山堂近处一个咖啡馆,对了,叫朝风,我们到那边去坐坐,我很喜欢那个味道。”

  意珊侧着头想了一下, “我不记得有这样一个地方啊,在中山堂附近?我们走过去看看。”

  朝风已经不存在了,代替它的是个亮着暗红灯光的酒吧。天磊伫立在街头,望着以前他常来坐的地方,二楼靠窗的一个座位;很陈旧但却十分舒适的沙发椅,小小的盆景,一杯柠柠冰,一个自己爱着的人|眉立。多少星期六的晚上,多少星期日的下午。有时他自己去挑唱片,每次都是同样的柴可夫斯基的PATHETIQUE。有时就和眉立对坐着,膝盖轻轻接触着对方。有时和张平天等一帮人来,打桥牌。有时和邱尚峰先生两人来,光是聊天——最逍遥的日子。当时不觉得是如何的值得宝贵,如今要怎么样宝贵它,都是已逝去了的。

  他转身挽起意珊的手臂说:

  “不在了。我从来没有想到它有一天会不在的。”

  “我没有听说过有这么一个地方呀!我们常去的地方是田园,青龙及凯莉。”

  “你和我是两个时代的人。”

  “你一共也没比我大几岁。”她撇撇嘴的举动,十分幼稚,但却是可爱的。

  “并不是年龄,是年龄之外的东西。”

  “我想不适你为什么老说这些话,好像你已是历尽沧桑似的。其实,你应该比谁都高兴,你什么都有了。我相信你同班的同学,没有一个比得上你的。”

  “那要看一个人的价值观念了。说起同学,我过一天去看张平天。曾经写信告诉他我要回来的事,但没有说明是那一天,省得他来接我。还有邱先生,我常在信里提起的那个,我到了第二天就打电话给他,没找到他。那天我带你去找他,他是个很令我尊敬的先生。”

  “好,”她的兴趣似乎不高,“喏!到了。”

  进门就是一股冷气,把外面的燥热都摒弃在门外的黑夜里了。然而室内比外面还黑,每张桌子上点了星火似的灯光,房中央有一排狭长的花坛,插着像夜来香似的白色小花,音乐从花间流到两边座客的耳里,幽幽的,女人诉情的歌声。意珊把他带到楼上,楼上和底下一样的摆设,但似乎更暗一点,他们对座坐下,意珊要了木瓜,他却叫了咖啡,没有搁糖,也不加牛奶,就喝了半杯。楼上坐得半满,黑漾中只见每座的人都是两个,而两个人又是紧紧挤在一起,变成了一个。坐在角落上的一对,明明是四个肩膀,却只看到一个。他记不起当年和眉立坐咖啡馆时,是否也这样当众表演过?在植物园,在学校对面的广场,没有人看到的时候,他曾——,但不记得当着别人是否这样大胆过?不可能,眉立是一个保守的女孩,不会让他的。而他也没有那么大方。那时,或现在。

  “在美国,常坐咖啡馆吗?”

  “美国根本没有咖啡馆,没有这一类的咖啡馆。喝咖啡的地方,就是喝咖啡的。酒吧间很多,但都是喝酒的,或是独身的男人去找女人,独身的女人去被找。夜总会里也喝酒,也听唱歌,讲笑话,看大腿舞,各色各样的都有,但没有这一类不是为了喝咖啡的咖啡馆。”

  “那么——”

  “情人们到哪里去是不是?到车上。这就是美国没有这一类咖啡馆的原因。有了的话不会有什么生意的。美国人谈情说爱都在车上,我在柏大读书的时候,住在地下室,后面正好是个停车场,而左近都是女生宿舍或姊妹会,周末男伴送回来,把车停在车场,熄了灯。开始时,几个中国同学都到我房里来,看免费电影,有个同学缺德,车子里每个动作,他都加评语,惹得我们大笑,有次差点被人家打了。”然后他往角落处看一下,“想不到这里只要付十元台币就可以大大方方的看戏。”

  意珊转头去望望,转回头来,低头吃木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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