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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四


  【第五章】

  他熄了桌上的台灯,身子往后一靠,闭了眼睛,虽然一天的应酬下来很累了,可是一点也不倦。以前晚上喝咖啡从不影响到他睡眠的。也许喜临门的咖啡特别浓,还是回来才几天,还脱不了美国的时间?在美国现在应该正是白天呢!

  远处传来笛子的声音,好像在巷口的街上。啊,当然,是按摩人的笛声吧?他记起他在台大读书,有时星期六晚上送眉立回宿舍之后回家,多半一两点左右,骑车从新生南路一段来到东门町,这时的东门町沉寂下来了,路边几个小面摊,几辆三轮车。天冷的时候车夫缩在篷里,炎夏时他们坐在脚踏上瞌睡,有的就蹲在车旁,也被疲倦带进了与世无争的梦乡。这时他常看到按摩者,吹着凄楚的,但又带着诗意的笛子,缓慢的往前摸索着,两个黑洞洞的眼睛,一张稍稍往上仰的木然的脸,走在寂静的街上,寂静的夜里。欢乐的人,辛苦的人都已休息了,而他却把那一声声寂寞的笛子吹进人家的梦里。

  隔了这么些年,笛子的声音听起来既陌生又熟悉,唤回了多少大学时代的回忆,当时并不觉得特别好,现在却愿用一生幸福去换回那些无拘无忧的日子!

  他站起来推开纱门蹑足走过走廊,穿过客厅,在玄关找到了鞋,夹在腋下,然后把玻璃门用力往上提起,再慢慢的移开。出了门,才将鞋子穿好,把门栓移开,开了大门,反手把门掩上,马上快步的跑出寂寞无声的巷子,站在巷口,往左右一看,并没有按摩者,他走出巷口,才看见一个穿黑衫裤的夜行人,在信义路二段和杭州南路交叉处踽踽独行,他踏着大步赶上去,但快走近的时候又迟滞了下来。他需要按摩吗?不,他只需要和他说说话。

  告诉他,他的口笛声引起了他多少感触;他听见这个声音才觉得他真正的回来了,在自己的家里,自己的人群中。但是那个按摩人怎么会懂呢?他需要的是钱,养活他自己,养活他一家人的钱。他会懂得一个有了钱有了学位有了职业以后的人所要的却是回到没有这一切的那种日子的欲望吗?一个为生存挣扎的人,怎能懂得除了生存之外还有其他的烦恼呢?

  他折转身,失落了似的慢慢的走回自己的巷口,巷口旁边的油条摊上围了几个车夫模样的人,一股烧饼夹着油味的香气直往他冲来。他在口袋里摸到些角子,就向油条摊走去。那个正在炸油条的老板看见他来,忙忙的丢下勺子,把双手在油黑的围巾上一擦,堆下一脸的笑说:

  “牟少爷,还没睡?吃副油条烧饼吧?”

  他有点讶然。回来之后还从未来光顾过,怎么人家知道他的姓?老板看见了他的神色,忙说:

  “您的老太爷常来照顾我们这个小摊呢!您还没回来,您老太爷就跟我们说哪,您在美国多少年,读了多少书,赚了多少美金,您老太爷笑得合不拢口呢!他说您在美国教大学堂,那多不容易呀!中国人做美国人的老师!”

  天磊被他说得十分窘迫,红着脸,几个车夫见老板这样说,朝他望,满脸的钦羡。老板又忙着让天磊在条凳上坐下,还把他面前一小方块的桌面抹了好几次,才把烧饼油条放在他面前,他见大家都站着吃,也不肯坐,更不愿意大家用那种眼光看他,只好学他们的样子,对着烧饼夹油条粗鲁的咬了一口,张着嘴嚼起来,含糊地说,“诸位辛苦了吧!这样晚还在做生意?”

  有一个车夫用手背一抹嘴,吐了口唾沫在地上,看见天磊不由自主的皱眉,忙用脚将它揉入沙尘里。

  “有什么办法,一家六口要吃饭哪,你先生有几位少爷小姐啊?”

  那老板说:“人家牟少爷还没媳妇呢,这次回来就是来娶亲的,那位小姐我也瞧见过,长得可真标致呢!结完婚就一起回到美国去,是不是这样的。牟少爷?”

  “哪里,哪里,”他说,心里恨他父亲多事!巴巴的把家里大小事来报告绐油条摊的老板,也太过份了。“我因为多年在外,特意回来看看家里的。”

  另一个车夫说,“好多留洋的人都回来探亲来了,包我车子那家巫太太,她大儿子也刚回来,给她带来一个钻戒有眼珠子那么大,啊!巫太太说她儿子在美国一年赚的钱到台湾来用,可以过一辈子呢!啧啧啧!我的儿子,那怕我把这双腿蹬断,也要想法把他送到美国去赚大钱。”

  天磊再也吃不下手里的东西,他把口袋里所有的角子都掏出来放在桌上,窘迫地说:“不知够不够付大家的?谢谢你,老板。”就忙忙的走了,也不回巷子,只往信义路三段的方向走,走得很急,好像走得快就可以把那些话早点忘记似的。

  当时自己出国的目的是什么呢?还是没有目的,只因为大家毕了业都出国,出国就成了一种时髦?大家嘴里嚷着找不到事,他倒很侥幸的一毕业就在一家英文报馆找到校对的工作,待遇当然不够好,但他住在家里,一个月的薪水除了给家里一点,自已零用也勉强够了。那么他为什么还要急急的出去?出去后,和他同期毕业没有出国的同学,他偶尔还有联络,他们当然负着重重的生活担子,可是他们也过着平顺的生活呀!他们的烦恼也许正是和他相反的,为了没有出成国而烦恼,而他的,则实在比这和没有达到目的的烦恼深得多,那是一种达到目的之后,发现完全不是那么回事的幻灭的烦恼。也许那些同学们在心里羡慕他衣锦荣归,他的博士及他的成就。

  可是谁能猜测到这些是支付了全部的青春活力去换来,而活力与梦想支付出去之后,虽然换来了这些只能给与安全而不能给与快乐的荣耀,而他所感觉到的只是一个空字呢?何况,十年来在国外所受到的不能避免的种族歧视,自己的辛苦,以及读文科所受的种种生活与学业的挫折以及无穷无尽,比雾还迷蒙、比海还浩瀚、比冰还要寒心的寂寞!这份空洞他是没有办法向人解释的,没有人能懂的,除非,是和他一样在海外努力了十载的留学生,而留学生与留学生之间,当然也无须解释这份空洞了!

  不知不觉已经走到以前读书的学校了,路灯下望过去,觉得和记忆中的已经完全不一样了。操场的尽头,本是一片荒原,现在在黑夜里立着笔直的大厦,远远的,通到男生宿舍去的那块空地也竖立着一幢高楼。他踯躅前走,看见了那排小木屋似的临时教室,居然还在,不免涌起一种见到旧友似的悲喜。他像个夜游人似的,顺着一排排的教室走,从玻璃窗望进去,黑黑的,依稀看得到一排排的座位。临时教室,带回他大学一年级的日子,似乎可以看见自己骑着车子从矮冬青的边门进来,吹着嘹亮的口哨,看见侧门女生宿舍门口进进出出的人,要看而不敢看,看了又不敢盯着看的那种憨态,多傻然而又是多好的年代——逝去了,逝去了!比他在南伊大读硕士那年的凄怆惶惶的心情,简直要对自己的愚蠢悲恸,然而一切都过去了,好的,坏的。

  他顺着小石路走到大门口,再转回身来看那几棵高大挺直的棕榈树,在黑夜向天空毫不畏缩的伸展着,记得他离开台湾前,也独自来到学校门前道别,对着几棵棕榈许愿!自己也要像它们的主干一样,挺直无畏而出人头地。他默默的顺着来的路回去,低着头,十年来不但谈不上出人头地,反而变得畏缩胆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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