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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


  那是张和意珊的完全不同的脸。意珊的脸像太阳,耀眼得亮,耀眼得令人注意,你知道它在哪里。而这个女人的脸是一片云,你觉得它存在,但是你追随不了它;它是轻柔的,但又似沉重,它不给任何光亮,但你忍不住要去探索它;它的颜色,它的形状。它给人一种美的感觉,美在何处,可又无从分析。太阳使人看到,而云片是只令人感到的。那是一张矛盾得叫人不得不多看几眼的脸,她的眉毛是开朗的,而眼里充满了成熟之后,经过痛苦之后的忧愁。

  她的鼻子是坚决的,而热情聚在那两片抿着的唇。一个小圆的下巴带着一股抑压不住的任性往前微翘,唇边两条细细的纹路却说明了她是如何在抑压着自己的任性。不是一个美丽的女人,甚至不是好看的,却是一个引入注意,令人探索,叫人回味的女人。她已不年轻,而有一股青春少女所没有的成熟的韵味。照片是黑白的。她穿了件黑旗袍,身上耳上没有一件饰物,却在左耳上方的头发上,别了一枚银亮的珍珠,把头发、旗袍及眼睛衬得更黑,而使嘴唇的线条更柔了。

  他将照片平放在桌上,然后把自己的脸贴上去。他与眉立的爱情是少年期的一种纯罗曼蒂克的感情,他走后日夜思念她,她结婚时他曾偷偷哭过,将她的照片撕得稀烂,然后又边哭边将碎片拼起来。那是他的第一个恋,那种恋爱,最甜的时候就在恋爱的时候。他与意珊之间的爱情纯是人为的,为了要爱而爱,为了要结婚,也纯是建筑在纸上的。她的信给了他一种生活的目的。一种往前看的希望。他从飞机上下来看见她时,立刻就觉得她很可爱。他将来要对她很体贴。要教她如何习惯于美国的生活,那纯是一种带点大哥对不解事的小妹所感到的疼爱。他与佳利的那段事件,只是一个事件,而却是令他永生不忘,但又永生都不会再连接起来的事件而已。那是一种情,可以把人的心烫焦,痊愈之后永远留着痕迹的情,不该有,但又阻挡不了的“偶尔的事件”。

  他在南伊大读完硕士,因为奖学金的关系,就转到一个天主教的学校柏立德去读博士。那个地方有几家在柏大教书的中国人。他退缩的个性和忙碌的生活使他无法和他们接近。偶尔,成了家的中国人找学生们去吃饭,也是一大批人,熟的本来熟,陌生的,到分手时候还是陌生的。每次被请,他总抱着很大的希望去,希望吃到一顿很好的中国饭,希望遇到些新人,在新人中结交一两个谈得来的朋友,希望和那些已经有家的人熟起来,至少以后可以借着他们家庭的温暖,暖一下自己寂寞的独处的时光。

  但每次回来,总是失望的。有了家,有了地位的人似乎有他们的一套,谈的是政治、股票,或者是学校里的人事变更,或是某人写的工作报告。太太们谈的则是普天下太太们谈的事,衣服、物价以及蜚短流长。几个和他一样的研究生,和他一样的窘迫。努力的想话说,努力的吃,走时努力的表示自己如何的感激。但是肚子虽然满了,心里还是空的。

  他很想和大家融洽点,很想和大家打成一片,但是他不能,好几年,他的影子就是孤独。

  他写博士论文那年,佳利来了。她的丈夫从东部一个学校转来柏大教书。第一次看见他们是在柏大中国同学的九月野餐会。赵教授把新来的陆伯渊介绍给同学们,他和陆握手时,觉得他的手出奇的修长柔软,尤其因为他自己的手在几年的苦工之后完全变成工人的手,结满了茧,手纹深而粗,因此显出陆伯渊的更加细致。

  “牟先生在此地读什么?”

  “新闻。”他说。几年来接触的中国人很多,每次初见面的问题几乎可以用一个公式写下来,读什么?那一年来的?从前在哪|个学校?是台湾来的吗?毕业之后是否预备回去?有没有女朋友了呵?家里还有些什么人?有没有兄弟姊妹在美国呵?等等。千篇一律。

  “牟先生来美国多少年了?”

  他还没有答,就看见一个年轻的少妇领了一个孩子走来,如果她手里没有牵着孩子,他是不会看出来,她是结了婚的。她的孩子跑开了,她却走到她丈夫身边,他没有正眼看她,可是却很敏锐的感觉到她一来,身边的空气由凝住而变为急速的旋转了。她丈夫转过头:

  “哦,这是我太太,佳利,这位是牟先生,在此地读书。”

  “牟天磊,”他说。

  她伸出手来,他有点没有防到,但也就握了。她的手反而没有她丈夫的细致,却也不是粗糙,而是很有决心的手。

  “牟天磊?”她侧着头想了一下,他这才注意地看了一下她的脸,他看到的并不是她脸上的五官,五官并没有出色之处,而是她的神情,那种揉合着少女的明朗和成人的解事的神情,使她的脸有股出奇的吸引力。

  “我妹妹在二女中时有个同学叫牟天美,是你的亲戚吗?”

  他突然的,像孩子似的欢呼起来。“啊,她是我妹妹——你妹妹是不是黄佳年?”

  “是黄佳年。”她欣悦的说,眼睛里忽然注满了喜悦的明亮。

  “对了,你当然是她哥哥,你们有共同的眼睛。她好吗?是不是在美国?”

  “她在台湾,已经结婚了,刚刚生了个小孩。”

  “真的吗?”他慢慢知道她喜欢用的口头语“真的吗?”带点孩气的惊讶以及成人的调侃,而且把眉毛那么一扬,充满了妩媚。“时间真是可怕的东西,我记忆中她是个小孩子,梳着童化头,喜欢穿长裤,说话时喜欢把头发一甩,天地不怕的神情,居然也结婚了!”然后她那双眼睛,并不大,也不美,但是明亮得令人不敢迫视的眼睛对他周身溜了一转,说:“我妹妹和你妹妹是好朋友,我们也该做好朋友才对,有空常来玩!”

  “是,常来玩。”陆伯渊说, “我们在东部住时,常常有学生们来玩,很热闹,我就怕到这个小城来,我太太不大习惯。”

  仅仅几句话,天磊可以看出陆伯渊对他太太的感情,以及陆太太好客的个性。

  “当然;我还要把这个消息告诉天美呢。”

  这句话有些和上句连不起来,佳利朝他望望,几乎想笑,又抿住了。“你们谈谈,我去看芒芒。不要忘了把我们家的地址和电话给牟先生,伯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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