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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骑了单车,把坐垫抽得高高的,一手轻轻搭在车把上,左手带点不在乎地半插在卡其裤的裤袋里,上身微微斜着,嘴里吹着圆溜溜的,当时最流行的洋歌‘二人茶’,和张平天两人就在这块庞大的地方来来回回的狂骑。有时两只手都放开,任车头领着他的方向。有时有年轻女学生骑车过去,他和张平天呼哨一声,两人就急急追着她们,惹得女孩子们把车子骑得东歪西倒,几乎摔跤,嘴里夸大的尖声叫着。大胆一点的回头恫吓他们说:“看我不叫警察!”可是漫长的仁爱路,站立着的仅是挺直的棕榈,没有人影。有一次,就在这样的夜里,他追着张眉立。追求的意义,在他们的爱情里,是用得再恰当也没有了。地方还是依旧,而他不但已经不再少年,而是满腔中年人的忧伤了。看了这片曾发过他少年狂妄的笑声的地方,他心里只有一个椎心椎骨的愿望:还我少年,还我少年!

  “什么事啊!天磊,想吐吗?”他母亲问。

  “不,没什么。”他软弱的往后一靠,“累了。”

  一进房,他就跌入他的床。朦胧中觉得他母亲为他把帐子放下,四周塞好,把一个小的摇头电风扇。拿到书桌的一角,开到最弱的一档,然后又弯腰将他那只开着大口的皮箱合起来推到书架那面,然后轻轻走到他床前,对他望了半晌,才轻轻的走出去,他的心像被一只手轻轻地揉着,舒服而难过。多少年了,都是自己照顾着自己,一旦被母亲这样侍候着,似陌生又熟悉。因而对母亲的感激,比十年前深了许多倍。

  “我一定不能让她失望。”他朦胧地想,“一定要令她快乐,纵使是短短的几个月”

  第二天还没有醒,就感觉到热了,还没有睁眼,已经看到耀眼的阳光了。它从院子里偷进来,透过纱门,就对着他的脸戏弄起来。他一下床,就径直去厨房,看到阿翠脸上惶然的表情,才猛的觉醒自己回了家,而不是在北芝城的公寓了。回了家,没有回来的是早年在家被侍候的习惯。

  在那个公寓里,他一起来,第一件事就是到厨房烧水,然后进浴室冲澡,其实是冲散浓浓的睡意,冲完了正好水也开了。他熬了一杯浓茶,然后扭开收音机,一面听早晨的音乐和新闻,一面洗脸梳头修胡子,收拾完了,那杯茶已凉到恰到好处的烫,他就站在窗前,一口一口的啜着。窗前永远是一样的景色,一排红短墙。短墙内是邻家的后园,冬天有雪,春天来的时候,墙边一排黄澄澄的迎春柳,夏天几张凉椅,及新添的孩子们的秋千架,秋天就是一园榆树的落叶,没有人理睬的慢慢溃烂,以致于化入泥里,再被冬天的雪花盖起来,现在站在自己的家里,眼前看见的还是公寓前的景色,夏天,邻家的孩子们可又在荡秋千了吧?才一天,却活在两个迥然不同的世界里。他猛猛的将头摇摆了几下,傻傻的问那个正在窃笑的阿翠:

  “我是不是真的回来啦?”

  阿翠索性一手捂着嘴,笑着弯下腰去。牟太太穿着马芸衫衣裤进来,看见天磊穿着背心短裤傻在一边,吃了一惊。

  “什么时候起来的?怎么也不套条长裤?去,穿件衣服来。要吃什么?妈前两日做了酒酿蛋,知道你最喜吃酒酿蛋,还像以前一样,两个蛋,一个熟点,一个生?”

  一听酒酿蛋,他已是一嘴馋水,一冲动,过去将他母亲:抱住,恢复了他的年龄里该有的孩子气的声音说:

  “妈,你真好。你怎么都记得?。”

  “我又不像你们读了满脑子的书,装不下别的东西。妈脑子里什么都没有,自然就记些零零碎碎的事啰。咦!怎么一早起来就这样汗几几的,快去洗个澡吧。吃完早点你爸爸说和你一起去看看亲戚朋友。你舅舅打电话来要为你中午在大东园接风,晚上是童伯伯家在马来亚,明天是余家,后天是郑家——要有好几天这些应酬才得完。噢!对了,今天天美来,你妹夫走不开,她一个人带着小蓉蓉来。”

  “真的,妈?什么时候到,我去接。”

  “你快去洗澡穿衣服,你爸爸一早起来就在等着你啦,真是!”

  母亲的语气还是和十年前一样,当他是个大孩子。

  吃完酒酿煮蛋,又在他母亲的催促下吃了两块烤面包,就跟着他父亲先去了舅家,也和九十岁的外祖母聊了一下。她老人家的眼力虽然还不错,耳朵已经十分不行了,和她说话要对着她耳朵叫,不知她是否完全听见了也听懂了,却连连的点着头。同时把他也当聋子似的对他叫,问他回来是否是娶媳妇,是的话,要早点办喜事,她的牙齿还可以吃几样软一点的菜。说完了对他端详着,天磊好窘,不知说什么才好,他父亲走过来对着她耳朵说:

  “当然要尽快办,不但你可以吃喜酒,也许还可以抱重孙呢!”说着自己先呵呵的笑了,舅舅舅母也和着,外祖母虽然没有听清楚是什么,也咧着嘴,露出空洞的、被咀嚼磨黑了的两排牙床。不知为什么,天磊脸上虽然浮着笑,心里却浮着一层不知名的难过。他真的是回来娶媳妇吗?好像是,又好像并不是。

  那一年,自他和佳利的事过去之后,意珊的信的确是唯一支撑着他从一日度到另一日的力量,他将所有的情意及失意都堆积在给她的信里,再从她的信中吸取那种由不自然而逐渐变得自然的爱情。

  他父母将她介绍给他的目的是要他们好起来而结婚。他和她通信,甚至在信里谈恋爱的目的也是如此。而他的回来,固然是省亲,又何尝不是结亲呢?见了意珊之后,他并没有失望,相反的,他觉得她那种青春的光彩正是他已失落了的,如果他们结合,她也许不会使他完全快乐,但她一定能使他不那么样不快乐。光凭她的年轻的活力,就可以驱散他的生活所罩在他身上的暗晦的气氛。然而不知道为什么,当他们谈论他的娶媳妇的事,他很难想象自己真的会和意珊结婚,但又为了这个“难以想象”而难过。

  从舅家出来,又随着父亲去看了几个父亲的老朋友,大家说的几乎是同样的话,夸奖他父亲的好福气,夸奖他的“学成归国”,他的衣锦荣归,以及他的孝道。当然,他的归来更引起他们对自己远在海外的子女的怀念。几乎每一家都问他美国的生活情形,他几乎在每一家都撒了谎,也不是真正的说谎,而只是把真正的寂寞和苦恼掩盖起来了,他不忍加重他们已经负着的怀念的担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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