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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五


  “不是今天夜里,是一辈子。”我纠正她。

  “一辈子?”她下意识地吃了一惊,“这么长?!”

  “可不,我们要相亲相爱,白头到老。我们是自愿相爱,自由结合的。我们会互相尊重、互相爱护、互相体贴。谁也不要破坏我们的婚姻……”这时候,我自己都很讨厌自己,可又觉得说出来安心些。真是糟透了!

  苏纳美正在脱她的内衣小褂,顺手把她的内衣小褂套在我的头上。

  “你可是在表演节目嘎?”

  “别闹!”我把蒙头盖脸的内衣小褂扯下来,有些嗔怒地说,“严肃点!婚姻是终身大事,不是儿戏!苏纳美!你告诉我,你能永远……”

  苏纳美没等我说完,拉开临街的售票窗口,一伸手就把小油灯扔到街上去了。我们的新房立即一片漆黑。我真想大发脾气,苏纳美跳上床,用那双光滑的胳膊搂住我的脖子,把我的脸紧贴在她的胸前,不仅让我说不出话,也透不过气来。她是那样有劲,一下就把我抱到床上,把我扳倒。

  这时候她才大声激动地说:“傻瓜!你要问哪样嘛!你问我,我可不要问你!我不问,我不要问。问就是不相信,不相信才会问。我相信,我不问,我不问,我不问……”她的话渐渐微弱了,接着就是她的呻吟、呼喊和由于快乐而生的悲泣。虽然她是那样小,此刻我觉得她比在我怀抱中的实际的她要大得多,美得多,纯得多……

  我们婚后的生活很幸福,这不是我们的自夸,这是全城所有的人有目共睹的。别人都说我的气色变好了,精神也振作了。多么奇特,一个对生活充满阴郁和厌倦的人,眼前竟会又明朗起来。她像是一团光,那样强烈地照耀着我。我变得整洁了。我还帮苏纳美洗衣服,包括她的三角裤和胸罩,这些是我婚后让她使用的,她很听我的话。但我难免也想影响她,加以教导。告诉她,一个婚后的妇女应当庄重,不要像小姑娘那样轻狂。在我告诉她这些话的时候,总要一再向她说明:正因为我爱她,才这么说的。她也经常会遇到一些和她调笑的男人,她都不理睬他们。因此,她经常听到那些无聊男人说的一些难听话。诸如:

  “瞧她那副样子,好像她不是摩梭女人!”

  “喂!苏纳美!你的阿爹是哪个?”

  “苏纳美!你有几十个阿爹?”

  “还在装!十三岁就是个破货!”

  “交个阿肖吧!哪天你男人不在的时候,我来找你。”

  苏纳美并不知道这些话的轻重,她只当没听见。久而久之,那些男人觉得没趣,也就不再说了。但并不放弃冷眼旁观,盼着能出一件新闻,在女人的嘴里,苏纳美的名声越来越好。

  “哪像个摩梭姑娘呀!就像个汉族的小媳妇。”

  “这个活妖精!结婚以后,完全变成了一个正派女人,再规矩也没有了!”

  “要是她改穿我们的衣裳,谁知道她是个摩梭人呀!”

  “人是能改变的。她男人是个大学生,就是不一样。”

  “人只要知好就能学好,瞧瞧人家苏纳美!”

  “苏纳美如今歌都唱好了,不像过去,眼睛总是往台下瞟呀瞟的,引得那些坏男人怪声叫好……”

  总之,我们过得很好,很平静,很和睦,很温暖,和周围很谐调。如果说还有一点遗憾的话,那就是苏纳美的思乡的情绪时时使她黯然神伤。她一提到“谢纳米”里的猪槽船,一提到草海上的白鹤,一提到登干木山祭祀女神的香火和人群,就激动不已。一提到阿乌鲁若,一提到阿咪吉直玛,一提到小时候的女伴格若玛,一提到她过去的阿肖隆布、英至,一提到阿咪采尔和年迈的阿那,眼眶就积满了亮晶晶的泪。虽然她也偶然收到过一两封信,代写书信的人文化水平都很低,什么也说不清楚。

  其实,文化水平再高,能满足一个远方害思乡病的摩梭姑娘吗?谁能描写出她梦中的故乡呢?谁能描述她的乡里故人的一切呢?包括她熟悉的小路,路边的树,老是尾随在她身后的黑狗,蹲在她火塘边的大白猫,昼夜都在歌唱着的小河,只有她才能闻到的故土的芬芳,只有她才能听到的故乡的风在林籁间吹奏出的乐音……我很羡慕她。因为她有而我却没有的如同美好梦境一般值得怀念的故乡。故乡的一草一木,在她的思念中具有亲切的诗一般的生命。我对她说:“苏纳美!我跟你一起回趟家吧?”

  “回家?”她的眼睛立即闪烁着狂喜的光。

  “回你的家,芦沽湖……”

  “真的?”

  “我们请假。”

  “真的?”她用很轻的声音夸张地反问我。

  “先写封信给阿咪。”

  “阿咪要是听说她的苏纳美要回来,她一定要让阿乌鲁若牵一大群马来接我。”

  “还有我。”

  “还少得了你吗?我的阿肖!”

  “怎么,我是你的阿肖?”我曾经不止数百次地教她“丈夫”这个名词。

  “不!”她连忙纠正说,“我的丈夫!”

  “这就对了。”

  “他们可会让我们走?”

  “我想他们没理由不让我们走。我们结婚都没休息过。”

  “是的!快写信吧!”

  “我就写。”

  “信不要草,要一笔一画地写。我们那儿识汉字的人不多。”

  “怎么写呢?”

  “我看,就写苏纳美想家了,这几个字,阿咪就全明白了。她就会让阿乌鲁若牵着牲口来接我们。”

  就这样,一封只有六个字的信在第二天就发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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