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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八


  “饿不?”他关心地问我。

  “饿过头了……”

  “这会儿找不到吃的,也找不到开水,店铺的门也都关了。”

  “不渴。”我舔了舔干裂的嘴唇。

  他是不敢再问什么了呢?还是他本来就无话好说,足足有五分钟的沉默,他才从口袋里掏出一包揉皱了的香烟。

  “请抽烟。”

  “不会,曾经想抽来着,怎么也不行……”

  他自己往自己嘴里塞了一根香烟。

  “你学过画画?”

  “只能说学过,后来就闹文化大革命……”

  “听说你……”我知道他想说什么。

  “我坐过牢。”

  “我知道,我看过你的档案。那是很不应该的。可你为什么后来……?”我当然知道他想说什么。

  “我是自己要求到你们县来的。”

  “啊!”他含意不明地瞄了我一眼。

  “我来之前还特别在图书馆看了很多有关这里的书。”

  “我们这儿是个穷困落后的地方。”

  “这我知道,无论多么穷困落后,都比先进科学的监狱要好得多。”

  “那当然。”

  “据文字记载,这儿过去有一个女儿国……”我也可能是没话找话。

  “不是过去,摩梭人现在还过着母系大家庭的生活。”

  “现在?”

  “是,在芦沽湖,离这儿还很远……”

  “啊!”

  “休息吧,我们文化馆就是这条件。你的工作县里还在研究,先住下再说。明儿早晨县府食堂七点开饭。我们这儿的七点,天还很黑。”说罢他就转身出去了。他走之后我给自己出了个算术题:七平米等于十平米的五分之一的几倍?我还列了一个算式:七除(十除五)等于三点五。做完这道题之后,就非常愉快地睡着了。

  早晨,窗户被敲得很响我才醒转过来,天似乎还没亮。罗馆长从窗外把窗门推开,给我送来了一副碗筷。他怀里还抱着一个铝锅子。

  “该去打饭了,晚了就打不到了。第一次打饭,我还得带你去买饭菜票。”

  我接过碗筷,很自然就想到,这一点反而不如狱中简便。在狱中给什么吃什么,既不多给,也不会剩,既没肉,也没鱼,所以既无需牙签,也不要担心喉咙卡了刺。现在还得自己买饭菜票,每顿饭都得计算着吃,十分麻烦。不过比起那些经常参加宴会的人来,怕仍然属于简便的。我爬起来往床下一滚就站起来了,一下地,双脚就很自然地落在鞋上,拿起碗筷就走到院子里了。全过程只用了三秒钟。

  “穿好了?”馆长问我。

  “我没脱。”

  “不洗把脸?”他指着院子角落里的一个水嘴子。

  “呃……”我放水用手捧着往脸上洗了两把,用袖子一抹,又是一个三秒。

  这个对我不苟言笑的馆长的脸上隐隐现出了一丝微笑。

  馆长带我向许多有关人员说明我的来历,拿文件让他们过目并同时验明我的正身。买到饭菜票之后再跟着他排了三个队,买了一碗稀饭,两块苕,一撮咸菜。馆长刚要告诉我,让我慢慢吃,他要把饭拿回去喂他的一个老婆、两个孩子。不想,我碗里满满一大碗稀饭和两块苕、一撮咸菜在众目睽睽之下一眨眼就没了,又是一个三秒。

  “你真行!”他好像对我的快很满意。“今天不会有什么事,你可以参观参观市容。”

  “好!”我很愉快的接受了他的建议。

  回到文化馆,洗了碗筷,再补了一次饭前没来得及刷牙的工序,就上街了。全城主要只有两条十字交叉的街道,另有几条小巷。中速步行,第一遍只用了十分钟。(顺便补充一句:和老桂头分手的时候,他送了我一块时下很时兴、价钱也很贵的电子表。这对于一个力图简便的我来说,实在是一个非常合适的馈赠。)对城的印象是:麻雀虽小,五脏俱全。一切应该有的,都有了。县革委会,中共县委会,团委会,工会,妇女联合会,文教局,建工局,公安局,检察院,法院,第一监狱,第二监狱,看守所,加油站,公路局,手管局,林业局,卫生局,劳动局,税务局,人民银行,邮电局,影剧院,餐馆,长途汽车站,气象站,消防队,农科所……

  我数了一下挂在各自门前的牌子,一共有一百七十二块。除了几个小食摊;香烟摊和剃头挑子以外,我不知道城里还有没有不吃公家饭的人。这大概就是社会主义国有化的特征吧!第二次参观是慢动作,花了两个小时零六分,算是把每一个大门都研究过了。它们的形式、格局、位置,它们之间的距离……等等,就像是一个侦察兵应当做的那样,心里有了一个详图。

  中午就在全城最大的一个叫“四新”的餐馆进餐,吃了两碗很辣很红的汤粉,出了一身汗。信步出城,在城的边沿就是一座杉树林,溪水迎着我踏歌而来。溪水边搭着几个赶马藏人的小牛毛帐篷。他们正围着一堆堆的篝火在歇脚。两个藏族姑娘趴在地上,头对着头说悄悄话,长辫子从头上一直拖到屁股上。一个挂着大护身银盒的老头,坐在山坡下,不断地摇着手里的转经棒,默诵着佛陀的名字。他们的骡马散放在林中水边,自由自在地啃着青草。林中的杜鹃花像一蓬一蓬的野火在燃烧。啊!我不就是为了这样古朴的境界,才不远万里而来吗!

  我走到那一对藏族姑娘的篝火边,我向她们点点头。她们之中的一个向我调皮地挤了一下眼睛。我冒昧地坐在她们面前,她们连忙坐起来,先扔给我一个马背垫,让我坐在垫子上,再用一只大铜壶给我向木碗里倒了一碗可可色的液体,让我喝。她们都很美,高高的鼻梁,大眼睛,像姐妹俩。我尝了一小口,觉得有一股子说不出的怪味,我皱了一下鼻子,她们一起笑起来,向坐在山坡下念佛的老头诉说着什么。我猜想她们一定是在描述我喝这种热饮料的怪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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