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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五


  我先把食道里涌出的口水咽下去,然后把两个烧饼迭在一起开始大嚼起来。我觉察到所有的食客都放下了碗筷,停止了牙床的运动,只能听见我自己的上下牙床大幅度闭合的声音,很响。我也顾不了那么多了。我有生以来都没吃过烤得这么脆、这么香的烧饼。在我自己都没注意的时候,八个烧饼已经没了。第二步是吃馄饨,大约两口半一碗,不到十秒钟,八个空碗就摞在一起了。最后,我用我的脏手指在桌上把散落的芝麻都黏了起来,一一送进嘴里,一颗也不剩。这时,我听见了在场的所有人的惊叹。女经理轻轻抱起那八只碗,小声问我:“你是不是还要点?”

  “够了,给,这是钱。”我把我的钱全都交给了她,连同那块脏纸。因为我对人世间物的价值和人的价值一无所知了,请她给我去找零。一会儿,她把找给我的钱递给我,给我换了一张干净纸,包了一个平平整整的小纸包。我接过纸包,站起来,拉开板凳,向女经理点了点头。因为,我不能鞠躬,腰已经弯不下去了。

  “谢谢!”

  “不谢,不谢,慢走,慢走……”

  等我刚刚走出门,馄饨店里的食客们都开口讲起话来,就像一窝蜂突然被捅开了一样,我听不见都在说什么,也不想听。

  无限的路又属于我了。雨停住了,我站立在空荡荡的街心里。所有的店铺几乎都关了门,沿街人家窗口的灯光一盏盏地在减少,每熄灭一盏灯光意味着一个人,或一对人,或一家人休息了。被褥是温暖的,亲人的气息是温暖的,梦是温暖的……我听见我在向这世界大声抗议的心声:“有我去的地方没有?有没有我的一席之地?”

  远处有一个小小的烟纸店还开着门,在街心铺了一小块黄色的灯光。我忽然产生了吸烟的愿望。我从来没吸过烟,不知道吸烟有什么滋味。可为什么我想吸烟呢?大概是吃饱了的缘故吧!人吃饱了,要求就会多了吗。烟一定很好吸,我闭上眼睛能回想起许多吸烟人的样子。瞇着眼睛,烟卷上的火星亮了,一半烟吸到腹中,一半烟从鼻孔里冒出来。包括用手指磕烟灰的动作,都体现着一种享受。我站在小烟纸店的玻璃柜台前,香烟的牌子繁多,五彩缤纷,但我不知道什么香烟最好。在玻璃柜台里面的那个小姑娘惊讶地打量着我的周身。

  “买烟?”

  “嗯。”我把那包钱交给她。

  “什么烟?”

  “呃……”我的眼前一亮,我看见了“中华”牌香烟,脱口而出地说:“中华,要是我的钱够的话,给我一包中华。”

  小姑娘打开纸包告诉我:“用不完,你这儿还有五块钱。”

  “五块钱?不可能,我哪有这么多钱?”

  “不信你数,一张一块的,两张两块的,不是五块是多少……”

  “啊!”我知道了,准是卖馄饨的那个女经理把自己的钱给了我。我想笑,我这不成了韩信了吗!可我从来也没想过我会登台拜将呀!小姑娘给了我一包大中华牌香烟。在找给我零钱的同时,送给了我一包火柴。我抽出一枝香烟,长叹了一声,在印着“中华”两个金字的地方亲了一下,这动作吓了小姑娘一跳。

  我边走边擦火柴,点着叼在嘴上的香烟。我不敢用力吸,只敢轻轻地小口小口地吸,吸进嘴里很快又吐出去。没滋味!也许我没敢长吸一口,所以没尝到滋味。我试猛吸一口,当烟进入喉咙的时候,一阵辛辣,呛得我连连咳嗽起来。好一阵才平息。我不明白,全世界会有这么多人吸这种玩意,把自己的嘴和鼻子当过烟筒!我把没吸完的半根香烟丢进了水沟,剩下的十九根香烟塞进衣袋里。

  街上连行人也没有了,只有我的脚和长长的路进行着没完没了的交谈。走着走着,终于看见了一个人,像一幅石板刻:一盏破街灯,几乎要掉下来,风摇晃着灯罩也同时摇晃着灯光。一个小老头手里拿着一张拾来的破报纸入神地、津津有味地读着。光源从上而下,所以看不清他的脸。额头挡住了眼睛上的光,鼻子挡住了嘴上的光,肩膀挡住了整个身上的光,只有稀疏的白发受光最多,像一束白炽的火焰。——是一个变了形的人。当我走近他的时候,他放下报纸看了我一眼,立即又用报纸挡住自己的脸。我知道他完全可以看清我的样子,因为我身上的受光面很多。

  一会儿,他的眼睛又从报纸的上沿露出来。我站住了,站在他面前。他又用报纸盖住了自己的全部面目。我只是觉得他是此刻街面上的一个稀有的同类,感到亲切,这大约就是物以类聚吧!我有一种自然的聚的要求。但他却没有。当我和他隔着一张纸站了大约有一分半钟之后,他就支持不住了,收起报纸拨腿就走。这一走,他身上的光源起了变化,光射角由小而大,亮度由强变弱,但他的轮廓清晰了。光射角从零加大到三十度的时候,我就认出了他:桂任中!老王八蛋!我周身的血液一下就膨胀起来。于是,我向他扑去,伸出一双铁钳般的手掐住他的脖子。

  他的喉咙发不出一点声音,脸由白而红,拿着报纸的手在空气中乱摆,眼睛惊恐万状地、乞怜地看着我。正在瞳人里闪烁着的灵魂之光,眼看就要熄灭时,我的心里一阵酸楚,每一根手指都软了下来。只一瞬间,他的眼睛里出现了笑意,是那种我见过的天真的、孩子般的、信赖的笑意。我把双手移在他那瘦骨嶙峋的脊背上,紧紧地抱住他,在他那冰冷的腮帮子上亲了一口。老头的嘴一瘪,泪水从那双浑浊的眼眶里涌流出来。他像个娘们儿似地在我的怀里哭泣着,身子慢慢滑下去,直挺挺地跪在我的面前。也许是八碗馄饨和八个烧饼的作用,我一下就把他拉了起来,大声说:“老头!哭什么?!有什么好哭的!血都不值钱,泪又能值几文呢?怎么样,还好吗?我不问你的过去,问你的现在。怎么你一个人深更半夜在街上看报?很有趣吗?”

  他没回答,似乎是一言难尽,他只把手里的报纸递给我,报纸的第一版印着华国锋很富态的那张脸,全版都是他的讲话。

  “唉!”我大声叹了一口气,把报纸三把两把撕成碎末。桂任中紧张地说:“那上头有华主席,有他的最新指示。你不知道,毛主席生前给他题过字:你办事,我放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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