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现代文学 > 远方有个女儿国 | 上页 下页
六五


  他的生意要是做得好,还带我去一趟印度。印度有一条扎实大的河,叫恒河。印度的女人都在恒河里洗澡。你自己可以去挑,挑那美貌的,温柔的……那时候,去拉萨的路绝不是上天堂的路,完全是下地狱的路。五十匹牲口,在雪崩的时候死了两头,大雨滑坡的时候死了三头,被洪水冲走了一头,晚上被豹子咬死了一头。在路上,九死一生,我很快活。

  我发现自己很强,比牲口强,比甲错强,比豹子厉害,豹子怕我。洪水冲不走我,我好几十回从漩涡里钻出来。晚上头一沾地就睡着了,一滴雨就能喊醒我。走了半年才到拉萨。甲错的生意做得很不错,雪埋的、水冲的都不是值钱的货,值钱的茶叶、珠宝都运到了,卖了大价钱。甲错发财了,给我买了一件皮楚巴,镶豹皮边的,还买了一双印度驿夫的靴子。他知道路上多亏有我,没有我,他的命也完了。

  我从雪堆里把他刨出来两次。五十匹牲口,起早贪黑,晚上卸多少垜架,早晨就得上多少垜架。我那时候扎实有劲,一顿能生吞五斤小牛肉。甲错带我进布达拉宫,我给大活佛献了哈达,大活佛摸了我的顶门心。我在八角街一站,不少藏人把我当成哪个噶伦①的公子哥儿了。甲错正在兴头上,约上我又带着一个五十匹牲口的大马帮下了印度。印度是个极热的地方,也是个极穷的地方,也是个极富的地方。

  【①在过去的西藏相当于王公。】

  甲错的话不假,在恒河边能看到成千沐浴的女人。她们的皮肤都是檀香色,光滑柔软,眼睛很长,眉心有一点朱砂红,有的在鼻子上戴着金花。从水里出来披着沙丽,身影儿若隐若现,像云里的月亮。我完全忘了‘谢纳米’,忘了衣社的火塘,忘了阿肖木扎米,忘了我是从哪儿来,到哪儿去,落在哪儿。在加尔各答——那可是个大城市,人比湖里的鱼还稠密,各种各样的车,你都躲不及。我们在城外卖了那些牲口,雇了汽车把货运进城。我们住在天天洒香水的客店里。

  甲错从西藏运来的山货卖了大钱,他都换成了金子和珠宝。他很慷慨,给了我很多卢比,就是印度钱,叫我上街去买东西。他告诉我:印度的绸缎是很有名的。叫我去吃东西,加尔各答的饭馆多得数不过来,什么好吃的都有。我不敢出门,因为我不会说印度话,也不会说英国话。有天早上,甲错在那张盖着绸缎被子的床上爬不起来了,他从幸运的山顶上跌落下来。他得了急性瘟疫,医生拒绝来看病,店里的人不敢给他送饭,只有我敢走到他的床前。他知道他的日子不多了,他感激我,要把他的财产全部送给我。我不答应,我说我会把他的金银财宝全部带回拉萨、交给他的夫人。

  我还在他的床前发了誓。甲错奄奄一息了,在他还没有完全咽气的时候,印度的官府派了警察从我手里硬把他抢走了,连同他的衣服,他盖过的被子都烧成了灰。他们也把我扒光,烧了我的衣服。我不怕,我有很多钱,又买了很多新衣服。找了一个更阔气的客店住下来。虽然我不会说印度话,钱会说印度话,钱会说英国话,钱能说各种各样人的话!——那时候我可喜欢钱了!印度人见了我不笑,见了我的钱就笑了!真好耍,他们以为我是从西藏来的马锅头,一身马粪臭。等我拿出卢比来,他们的眼睛就亮了,眼角嘴角都往上翘了,恨不得亲我的臭脚丫子。

  在我正打算清理了账目返回的时候,女神呀!有一个印度姑娘走进我的房间。一个绝顶聪明的姑娘,一个绝色佳人。每一个动作都是舞蹈。她听不懂我的话,可完全能揣摸我的意思。她那美妙的尖尖的手指告诉我,她才十五岁。她穿着五彩珍珠穿成的凉鞋,每一个脚指甲都染成了红色,隔着长长的纱丽可以看见她那一对带着纱罩子的奶子。这奶子全然不像是十五岁姑娘的奶子,应该是二十五岁的。还露着圆圆的小肚脐。她的话我也不懂,可我也能揣摸出她的意思。我知道,她是要来做我的阿肖的。她像飞进门来的一轮明月,照亮了我。我心里剩下的木扎米的淡淡的影子被她的光亮烤化了,样什也没得了……

  我许久都没碰过女人了,我一把把她抱过来,撕碎了她的衣裳。她想从我怀里挣出来,哪能呢。一个打过豹子的男人,一个像一堆松明一样烧起来的男人。她可真有办法,她不挣扎了,用她的小手摸着我的脸,让我安静下来,帮我脱掉衣服,牵着我,像牵一只小羊羔那样牵进一间洗澡的房子里。我从来不知道这是一间洗澡的房子。我从来不知道人会在房子里修一间洗澡的房子,和睡觉的房子联在一起。她给我放了一大盆热水,让我躺在盆子里。她自己当着我和大镜子的面,脱掉她的衣裳。

  这时候,我吓呆了。她就像拉萨大活佛私宅里供奉的玉佛一样。她的身子光洁得就像暗色的象牙。我自己的身上到处都是斑疤,在她身上连一丁点黑痣也找不到。我真想让她出去,别看我,我动弹不得。她走到我身边,弯下腰给我擦洗身子,一个马脚子的身子,真难为情。她从我的身上剥下了一层黑皮,一盆泉水都染黑了,她又给我放了一盆,三盆水才把我洗干净。在她伏下身来为我擦身的时候,我的脸无意中碰到她那胭脂色的乳头,我都不敢出气了。她用一条长长的白布擦干我的身子,把我牵回到床上,她又去洗澡去了。我听着她弄水的声音,她洗了好长的时间。

  我真不明白,她的身上有哪样好洗的,连一点灰星儿也没有。当她披着沙丽走到我的床前的时候,我已经不忍心像对待木扎米那样,粗鲁地把她按倒在我这粗糙的身子底下了。她慢慢地偎近我……苏纳美!我的小则咪②!女神也不过像她那样了。她知道我要什么,她知道哪样好耍。她能让我随时像豹子一样翻身跳起来……有了丽达,——是的,她叫丽达,一个精灵!有了她,吃哪样,穿哪样,她会让人送到房里来。

  我过的就像尼泊尔王子一样的日子。到了月头上,丽达给我送来一大迭纸条子。我不知道这些纸条子是什么,她告诉我,这是吃喝穿戴和住店用去的卢比,这当然要给人家。我有的是金子。我都付给了她。可我没想到有这么贵,用去了甲错全部财富的一半,一半就一半吧,我还有一半。第二天,丽达又交给我一张纸条子。我不明白这是哪样花费。她告诉我,这是应当付给她的钱。

  【②摩梭男子对姊妹之女的称呼。】

  我一下就懵了,我欠过她钱?为哪样要付给她钱?我给她买了好多贵重的衣裳、金银手饰。她说还得给她钱,那是她自己的身子挣的。我不明白,结交阿肖为哪样还要付钱?我也有身子呀!为哪样她不付给我钱,我要付给她钱呢?我问她要多少钱,她用手指数了一个数,把我吓得嘴都合不拢,几乎是要我把所有的财产都交给她。这么说,我得沿途讨着饭返回西藏喽!


虚阁网(Xuges.com)
上一页 回目录 回首页 下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