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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八


  阿咪采尔看看苏纳美,苏纳美的满面红光反映出她的满心希望,一副跃跃欲试的样子。阿咪采尔更忧伤了。罗仁说:“阿咪采尔!如今不是往日了。不久汽车路就会修通,不要一天功夫就能跑到我们县城了。要是苏纳美能跟我去,入了文工团,你想去看她,一抬脚就去了;她想来看你,一上车就回来了。你愁什么呢?”

  阿咪采尔摇摇头,轻声说:“外面是另一个世界呀!和我们扎扎实实的不同,我的模是过不惯的,我可不放心……”

  苏纳美“得儿”地笑了。

  “我无论哪样日子都过得惯。阿咪,你忘了,你叫我放猪我就放猪,你叫我放牛我就放牛。十岁那年,你叫我跟着一家藏民把牛赶到高山牧场去,我不是去了吗?睡在帐篷里,喝他们的酥油茶,不是一下就惯了吗,我还学会了他们的歌……”

  “那时候你小,不一样……”

  “有哪样不同?要是有人欺侮我,我一抬脚杆就回来了,不坐车也不骑马,再远的路也难不住苏纳美!”

  “是的!”罗仁说:“苏纳美很懂事,慢慢就会习惯的。我会照顾她……”

  阿咪采尔闭上眼睛不响了,像是没听见。

  苏纳美向罗仁打着像哑语一样的手势,告诉他:把阿咪交给我,我会说服她;我是一定要去的。我知道,我唱的好听,跳的好看,我一定去。你一定要把我带走呀!罗仁哥,谢谢你!

  她眼前的世界突然宽阔了……

  罗仁把碗里的酒一饮而尽之后,说:“阿咪采尔,谢谢你的酒,谢谢你的茶,我要告辞了。”

  阿咪采尔怔了一下,笑着说:“我以为你会留在苏纳美的‘花骨’里呢!”

  罗仁笑笑说:“苏纳美不喜欢我。”

  苏纳美跳起来说:“苏纳美要是喜欢你咋个办?”

  “我留下!”

  “好!留下!”

  罗仁拍拍身上的灰往外走。苏纳美在他的背后抱住他,用头狠狠地擂了一下他的背,放他走了。

  罗仁走下楼梯回顾那“花骨”,门还没关。阿咪采尔神情恍惚地注视着火塘里的火苗。苏纳美已经在跳了,扭着腰,摆动着裙裾。

  §十六

  我注视着那扇窗户,过去,窗上贴的是黑纸;现在,挂上了有蓝色小碎花的布窗帘。

  ***

  我们这些政治犯也可以走出小牢房,在一个被大墙包围下的大院子里参加集体劳动了。院子的东南角和西北角各有一座有射击孔的碉堡。看守把机枪管从射击孔里伸出来,伸到让我们中间视力最差的囚犯也能看见的程度。隔着墙时时可以传来人间的声音:汽车喇叭声、小孩哭闹声、女人吵架声、警车声……空中还有鸽群飞过的鸽哨声……当我第一次走到蓝天下,我几乎要晕倒了。那般以往认为使人烦躁的市声,现在都变得非常亲切而优美如歌。劳动活是砸石子,把那些夜里从人间运进来的大石块砸碎,每一块都不许超过大拇指甲盖那么大。据说是为了执行最高指示“深挖洞”的需要。

  当任务传达下来之后,竟然有几个囚犯激动得高呼万岁。因为如此光荣的任务竟会开恩交给我们这些罪恶滔天的囚犯,使我们得到赎罪的机会。每一间牢房的囚犯围成一圈坐在地上,一个人发一只小铁锤,只有拳头那么大,柄是竹片做的,有弹性,但不小心就会砸烂自己的手。很快就有一个囚犯生出法来。

  大家向监狱长恳求,发还入狱时收缴的皮裤带,好用皮裤带圈住石块,免得砸烂手。每天收工时,在交还铁锤的同时,交还皮裤带,以防囚犯用皮裤带勒死自己或勒死他人。这一恳请居然被采纳。从此叮当之声不绝于耳,由于铁锤击石声很响,狱友们也可以混水摸鱼,公然交谈起来。我完全没想到一下子会得到这么多自由!

  我们这个小圈子的话题,是由一个只有六岁的小女孩引起的。我们一进入这个广阔天地就能放眼世界。在我们这个世界的西北角上全是女犯。虽然我们这些男女囚犯都在机枪扫射的绝对射界之内,毫无死角。但所有的男囚犯都自然而然地把目光投向女囚犯,所有的女囚犯也都自然而然地把目光投向男囚犯。这就是所谓投桃报李吧!那位有着一脸睡不醒的倦容的96号,一到院子里就精神抖擞起来,完全可以想见他在编纂《自我批判大辞典》时候的样子。他立即选择了一个最佳视角,座东南而面西北,一举而确定了自己的优越地位。是他首先发现在女囚犯中有一个六岁的女孩,也拿着个小铁锤砸石子。

  我们首先辩论的是这个小女孩是囚犯,还是她身边那个年轻的妈妈是囚犯?开始答案是一致的,认为当然是那个年轻的妈妈犯了罪,女儿没人照应,把女儿带到监狱里来。这是很合情合理的,似乎古亦有之。据书本记载,重庆红岩渣滓洞里就有个萝卜头。很快,96号就推翻了这个结论。据他从他那个最佳视角看到的是:小女孩胸前挂着编号,囚犯无疑。而她的妈妈胸前没有挂着编号。不仅无编号,而且没有穿囚服,只是为了爱干净,把囚服披在一件白色带蓝点的两用衫上,脚上还穿着皮鞋,因此可以断定:她绝非囚犯。

  当95号——十五岁的“张国焘”听说还有一个六岁的小囚犯和他同囚一座监狱的时候,他忽然抽着鼻涕笑起来。但他立即省悟到一个囚犯在光天化日之下发笑是很危险的,一旦被发现就得挨一顿饱打。他总算忍住了。不仅忍住了笑,反而滴了几滴泪。第一个结论有了,第二个结论是什么呢,我们就像在大学入学考试时面对试卷那样着急,手里不住敲着,心里像有只小鼠仔不住地啃似的。我们的98号——那位康生都没猜出的谜说话了:“听!俺背后有人正在讲这件事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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