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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七


  “所以,我来和你商议一件事。打开窗户说亮话,你现在已经过了谈情说爱的年纪,再说,花前月下卿卿我我的资产阶级情调早被扫进历史垃圾堆里去了。我的意思是:我来和你结婚,别紧张!听我说!革命的婚姻也要服从大局。你现在孤单一人,住这么大一座花园别墅,外国朋友来看你,一定有很多疑心,问起你的家事来,你很难回答。”

  “是的,是的……”

  “我如果是你的爱人——在外国朋友面前应该称夫人,坐在你的身边……”她说到做到,立即坐到老桂的身边,老桂吓得马上把双手搁在膝盖上,目不斜视。“他就没法再问你的前妻的事了!这样,对你有利,对国家有利,对革命有利。如果我是你的夫人,里里外外,我都可以抵挡。谁他妈的敢欺侮我们老头儿,老头儿害怕我不怕,我只要往那儿一站,谁敢放个屁?!我当场会给他塞一根胡萝卜!在这个城市里,不知道我谢某人的恐怕不多!”

  老桂情不自禁地耸了一下身子。

  “我可以让你考虑十分钟。你可别以为我是想来沾你的便宜,你他妈有什么便宜好沾?一沾一身黑。我这样做是一种牺牲,出于献身精神!桂任中!机不可失,时不再来!一念之差,你要后悔的!”她说着把手搭在老桂的肩上,老桂把惊慌失措的眼睛转向我。

  谢莉是何等的机灵,她说:“毛主席教导我们说:要独立思考!”

  老桂的眼睛不敢向我看了。

  “让……我……让我想想……”

  “可还有四分钟了。”

  “我的年龄……比您……大……大多了。”

  “我知道。我问你,维系革命婚姻的主要条件是什么?回答!”

  “当然是……革命的……理想……”

  “这不就结了吗?你没革命理想?你不想在全世界范围内消灭帝修反?你……”

  “想!当然想……”

  “行了,我的革命的伴侣!”谢莉在老桂的头上拍了一下。她站起身来走出去,拉开大门,向门外喊着:“战友们!搬!”

  我和老桂都未曾注意,门口还停着一辆二吨半的小卡车。谢莉一声令下,从小卡车上跳下三条汉子。一条汉子扛着被褥枕头,另外两条汉子空着手,其中之一的衣袋里好像装着一卷厚纸。谢莉雄赳赳气昂昂地把他们带进客厅,随手把水晶吊灯和壁灯全都打开。我这时才发现天已黑了,芸茜一定等得十分着急。

  “怎么样,还自带行李,有这样好的媳妇吗?!这太平洋被单,新的。这杭纺被面,新的。这尼龙蚊帐,新的。这绣花枕头,绣的可不是花,绣的是语录。你看: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再看这一只:要警惕出修正主义。你以为睡觉就可以不突出政治了?一样!时刻都不能放松阶级斗争这根弦儿!往楼上卧室里搬!”

  “他们……”老桂连忙说,“他们不让往床上睡,要我睡地板,怕把宾馆的被褥弄脏了!”

  “情况在不断变化。现在,我来了!他们敢吗?床是人睡的!今天,无产阶级就是要睡资产阶级的床,这叫天翻地覆慨而慷!我能睡。我的丈夫就能睡!”

  那条扛行李的汉子上楼了,沉重的带钉子的鞋底敲着楼板。

  “办手续。”

  “办手续?”老桂那副可怜巴巴的样子,就像一个被猎人的卡子夹住了手脚的猴子。“就办?在这儿办?……”

  一条汉子掏出整整一本盖有区革命委员会印鉴的结婚证书,另一条汉子掏出一个印泥盒来。

  “写!”谢莉口授着。“他叫桂任中。”

  “富贵的贵……”

  “不!你写错了,桂花的桂。”

  那汉子随手把那张写错了的结婚证书撕掉,重新在另一张结婚证上写上桂任中的名字。

  “女方?”

  “你连我的名字也忘了?混蛋!”谢莉在他后脑勺上打了一巴掌。

  那汉子伸了伸舌头,写上谢莉的名字。

  “男女双方盖章。”

  谢莉从衣袋里掏出一个很大的印章来,另一条汉子帮她盖上印。老桂完全胡涂了,他说:“我从文化大革命一开始就什么都没有了……”

  谢莉很爽快地说:“不要紧,按个手印。”

  那条汉子抓起老桂的右手食指就往印泥上蘸。可怜的老桂就像杨白劳酒醉后出卖喜儿那样痛苦而迷惘,眼球乱颤。按上了一个小小的、指纹模糊的手印。

  谢莉突然抱住老桂的头,在老桂的鼻尖上来了个响亮的亲吻。

  “革命婚礼,一切从简。把厨房里为外宾预备的啤酒、茅台、白兰地拿来,冰箱里还有酱肉、烧鸡、火腿,庆祝一下……”她真是过目不忘。

  老桂站起来摆动着双手。

  “那可干不得,三天以后外宾就要来了!”

  “我知道,”谢莉说,“两个小时的会见,哪能用得了这么多吃的东西,留一瓶酒就足够了。”

  三条汉子一齐动手,搬来一箱啤酒,三瓶茅台,两瓶白兰地,一大把刀叉,两只烧鸡,两盘火腿,三盘酱肉。在他们动手打瓶盖、撕鸡腿的时候,我拍拍老桂的肩膀,轻声说:“我走了。”

  “你……?走了?”老桂恐惧地看着我,他怕我走,我走了他该怎么办呢?但我还是站起来了。

  “小伙子!”谢莉说,“不喝杯喜酒?”

  “谢谢!”我走出门去,老桂跟着我快步走出来,在院子里他把原先放在菜地里的鞋盒捧起来,再用那种只有在大地震以后才能见到的惊恐、迷惑而又恍惚的眼睛看着我,压低嗓门说:“他们该不是哪个戏班子里的戏子吧!跟我在闹着玩儿?……”

  我很平静地笑笑,拍拍老桂头的肩。戏班子?戏子,在闹着玩?可偏偏他们不是戏班子,不是戏子,是现今社会上普遍存在的一伙一伙的人,他们绝对不是在跟你闹着玩儿。如果是戏班子、戏子,不就好了吗?我什么也没回答,把大口罩往嘴上一套就走入苍茫的暮色之中了,我听见那伙被老桂认为是戏子中的一条汉子正在引吭高唱(准是高举着酒杯)。

  “临行喝妈一碗酒……”

  老桂抱着从菜地里捧起的那个装有琼的骨灰的鞋盒,站在门口,他的身影逐渐模糊,而后溶入夜色。

  ***

  我正注视着那扇窗户,过去,窗上贴的是黑纸;现在,挂上了有蓝色小碎花的布窗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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