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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八


  接下来,司令当着贾松立的面做的事,贾松立无论如何都没法向小芸茜启齿。他的学生又一次没想到,没想到这个被他判了死刑的贾松立,这个被他无视的背上压了八块青砖的幽灵会直起腰杆子,穿着白大褂,做为一个人的实体回到医院来上班。对于他来说,贾松立不仅是个恢复了工作的医生,还是个恢复了人格的活见证。——真是太阳从西方升起来了!后悔总是来不及的。

  ——这个故事和我自己的故事能够在蜗牛壳里延续下去是有着密切关连的。没有贾松立的复活,我哪来的诊断证明书?!没有诊断证明书,我怎么能和芸茜一起缩在蜗牛壳里沐浴着柴可夫斯基洪大的音流?只好和那群水牛一起在臭水坑旁边晒太阳。

  芸茜似乎没考虑过,我们俩在一起生活意味着什么?它符合哪一种道德规范?它的前景和可能的结果是什么?我可不行,几乎时刻都在想这些问题,或者说这些问题时刻都会跳进我们无忧无虑的欢乐中,扫我的兴。而她只知道这样很好,她需要我,把我从恐怖而纷扰的大牢房拖进小牢房里来了。

  这个小牢房是由我们自己假定的狱墙和狱规,像古人划地为牢那样,在小牢房里我们是自由的,比亿万中国人都自由。因为亿万中国人的心灵就是亿万座更森严的小牢房。我们自己把心灵的牢房打开了,至少是局部的打开了。在我们的蜗牛壳里,我们每天和窗外那个大世界相联系的只有这水管里的水,煤气管里的煤气,通过电线输送进来的电。

  当然,从悬挂在高楼上的高音喇叭里的声嘶力竭的口号声,警车上的警报器声,风声,雨声,哭声和样板戏的唱腔隐约可闻。这些声音时刻都在提醒我们,你们的蜗牛壳很薄,正处于铁桶一样的包围之中。芸茜好像是视而未见,听而未闻。她的全部智慧和力量都用于使自己隐蔽些,再隐蔽些,不被别人注意。

  这年头,受人注意有害无益。即使那些风云一时的“左派”们,如果他们稍有自知之明,也会明白,此时完全不是出风头的时候。我们绝不结交朋友,况且在中国早就没有“朋友”这个含意不清的词了。人与人不是同志就是敌人,二者必居其一。寂寞吗?有点儿。一个人抱一本破书,轮换着看,同情书中的失败者,妒忌书中的胜利者,诅咒阻碍有情人结合的恶势力,为柔弱无依的女主人公担心……

  有一次,我趁芸茜外出采买生活必需品的空子,把窗户打开一个小缝,新鲜而凶猛的风同时冲进来一句口号:“最高指示:八亿人口,不斗行吗?”我赶快关紧窗户,内心的悸动久久不能平静,已经什么都不想了的脑袋瓜子又傻乎乎地自问自答起来。为什么八亿人口非斗不可?不斗不行?这么说,全世界二十多亿人口,争斗永远都没有停息之日么?持久和平、人类的前景不是根本就看不到了吗?我有点明白了,人多必斗,不斗不行,所以“文化大革命”的全部内容就是组织批斗,挑动群众斗群众,文斗,武斗,七斗八斗,批倒斗臭,因而创造出斗的哲学。与天斗,其乐无穷:与地斗,其乐无穷;与人斗,其乐无穷。

  看来,看别人斗的人可能是其乐无穷的,比起唐明皇、杨贵妃看斗鸡、斗蟋蟀要过瘾得多。甚至比罗马皇帝看角斗士的人人之斗、人牛之斗还要快乐得多。因为现代人斗的方式方法可是无奇不有,恐怕连那些挑起这场旷古未闻的、空前规模大斗的人们也都想不出,斗到现在,连阶级斗争学说已经不够用了,已经有了创造性的发展。因为中国的阶级敌人一批一批被消灭,被杀,被关,被管。斗争并未稍缓,而愈演愈烈。

  为了证实阶级斗争永不熄灭,又由一些御用理论家发明创造了一批又一批阶级敌人,1957年的“资产阶级右派分子”是第一个创造,接着就是“新生反革命”、“阶级异己分子”、“炮打无产阶级司令部的小爬虫”、“地主资产阶级的孝子贤孙”、“保皇派”、“乱军派”、“五·一六分子”、“内蒙人民党”、“漏网地、富、反、坏、右”,这些还不够,林彪提出“其他反动分子”并“横扫一切牛、鬼、蛇、神”,江青骂一个人为“王八蛋”,这个“王八蛋”就关起来了。

  现在看来,阶级划分已经无用了,进入到人口与人口相斗的伟大历史时期了!好像这也不太新鲜,熟悉历史的人都知道,希特勒早在四十年代初就在国际范围内实行过了,只不过他比中国的“左”派更坦率,他要在全球范围进行一场优秀人种消灭劣等人种的战争!目前,中国之外的一切天文望远镜都射向银河系,中国之内的天文望远镜却射向人群。中国之外的一切显微镜都对准病菌,中国之内的显微镜却对准人的思维。怎么?想这些干什么?准是像傻瓜似地张着嘴,我不是已经从窗外那个世界退出来了吗?

  芸茜轻轻开门进来了,我竟未觉察她已经走到我的身边,看着我笑。当我发现她的时候,她冷不防冲过来把我摔倒在地板上,紧紧地抱着我。她的嘴唇狠狠地咬着我的嘴唇。我又清醒地回到这个蜗牛壳里来了。她每一次不得不到外面去而后归来的时候,总要这样强烈地拥抱我,给我温存。大概她每一次从大牢房里逃回到我们的小牢房里,就像回到梦中的桃花源一样,特别珍惜这个蜗牛壳,特别珍惜在这个既小又大的国度里的另一位公民——我,我和她只亲,不斗。

  ***

  我正注视着那扇窗户,过去,窗上贴的是黑纸;现在,挂上了有蓝色小碎花的布窗帘。

  ***

  冷清而温暖的蜗牛壳,昏暗而光亮的蜗牛壳,局促而宽阔的蜗牛壳。我们努力把春夏秋冬都关在外面,把阴晴雨雪都关在外面,把烦恼和困惑都关在外面,把一切杂音都关在外面。唱针每一转都要在唱片上跳动一下,由此而出现的四分之一拍杂音和六分之一拍延缓已经够多的了。

  那是我无可挽回的无数大错误中的一个微不足道的小错误造成的,只好让它留在柴可夫斯基的乐曲中,好像是一个疯癫的乐队指挥有意处理成这个样子的。有什么不能容忍呢?有人在历史的谱纸上不是还在胡涂乱抹么,那唱针的跳动每分钟三十三又二分之一次提醒我:窗外的杂音正充满着整个空间和时间,以及人们的感觉和意识,甚至潜意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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