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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


  “明天到场部宣传组上班,写个批判稿什么的总会吧?”

  “会!还会唱样板戏!”

  “我的眼力不差吧!”

  “您洞察一切。”

  “那当然,否则上级领导能把这么重要的担子交给我?咱们农场有二十一个洋博士,六十七个教授以上的反动学术权威,像你们这些大学生、中学生,上千!你以为你们这些臭老九是好斗的?有时候装的像可怜的小绵羊,其实,比猴还精!我要是没有一把金钢钻,敢接这个烂磁器?!你们……是来反映什么问题的呀?”真是贵人多忘事,只顾自我欣赏,竟如此神速地忘掉了这些请愿者的请求。

  “我们是请求军代表关心一下那个没日没夜咳嗽不止的同学。”

  “给他开个转诊单进城去检查!”

  军代表的一句话还了得,首先解除了医务室政治上可能承担的责任。在中国,除了政治,别的还有什么呢?“政治是统帅,是灵魂。”也是一切。老铁梅连我的咽部都没看就给我开了转诊单。转诊单一拿到手,我差一点露了馅。精神上的振奋使我整整一分钟忘了咳嗽。余寿臣为了提醒刘铁梅对我进行观察,轻轻咳嗽了一声。可是,这首先提醒了我。我连忙大声咳嗽起来,这一咳不可扼止。从医院出来,不敢跑,只能走,而且还只能慢慢地走,我知道余寿臣和刘铁梅的四只眼睛就在我的背上。

  在宿舍里,我从铺底下拉出我的那只唯一的箱子,在拿换洗衣裳的时候,发现了那张唱片,灵机一动,也取了出来。这一切都是在不断咳嗽中进行的。收拾好必备的生活用具(所谓生活用具也就是一把倒了毛的牙刷,半管牙膏,一条毛巾,四分之一块肥皂),我爬上床铺,伏身在桂任中身边,向他告别。

  “我去了,老桂头儿!你可要保重呀!”

  “应该保重的是你,休息休息会好起来的,这是个富贵病,要加强营养。”他从被窝里摸索着拿出一个很脏的纸包交给我。“这是我和我的琼分开的那一瞬间,她塞在我手里的,我一直没舍得吃,给你,你比我更需要。”说着,他的老泪横流起来。我怎么忍心接受他的这种馈赠呢?虽然我还不知道这纸包里包的是什么。

  “不!……我怎么能收你的东西呢?……而且这是琼……和你生离死别的唯一的遗物。”

  “是的!”说着,他号啕大哭起来,死死地抓住我的手腕。“你一定得带上,你要是不带上,我就再也不理你了!”他把那纸包硬塞在我的口袋里。

  “我不能……我怎么能……”

  老桂立即大怒起来。

  “好!给我!给我!你就那样看不起我,看不起我的琼!给我!”

  我被他的怒吼吓傻了,也忘了咳嗽,也不敢把那个纸包还给他。我用手按着那纸包,眼眶里涌满了泪水。我没想到我的泪腺里还有泪水。为了报答他的盛情,我似乎不应该就这么分手,我也得还他点什么。我有什么呢?一个一贫如洗而又伪装着的人会有什么呢?不!我也有真诚!像老桂一样。我凑在老桂身边说了一句真诚的话:“老桂!我没什么可给你的,只送给你一句话,老桂!你太轻信了!——我的这个意见对你可是最重要的了!”

  老桂迷惘地看着我,问我:“你是说我对一切都太轻信了吗?”

  “是的!”

  “啊?”

  “你忘了!我们对林彪不是相信过好几年吗?那本《林副主席指示》的《编者的话》里一口气写了三十六个最,我们真的相信这三十六个最?什么把毛泽东思想红旗举得最高最高,对毛主席最忠最忠,对毛主席著作学的最活最活,用的最好最好,最高的典范。现在,他在我们的记忆中恐怕只剩了一个最,就是中国历史上最大的一个骗子。”

  “可……林彪不是已经死了吗?”

  “是死了,”我本想对他说:“活着的都是真人吗?”但我没敢说。

  “骗子死了!托毛主席他老人家的福,骗子死了!就是摔了一架三叉戟,怪可惜的。”

  “是的!……我得走了!”

  我咳嗽着离开了他,一直咳嗽到公路边的长途汽车站上,整整一千五百六十二步,这段距离是经过很多向往自由的同学们默默用脚丈量过的。很幸运,正好有一辆风尘仆仆的大客车停在我的身边。我跳上车,仔细观察,车上确无相识的人,我才立即恢复了正常、健康人的本来面目。虽然没有座位,走道上堆满了各种口袋和捆绑着的小猪,几乎没有下脚处。但是,我就像插上了翅膀一样,田野、云朵、公路两旁的树迎着我扑面而来。我真想唱点什么,可又不愿唱语录歌和样板戏。我在脑子里搜寻着,希望能搜寻出一句我会唱的歌来,我试着在喉间酝酿着、哼哼着……但很难找到一个上口的旋律。

  我并不是不喜欢唱歌,喜欢过。由于一开口别人就笑我跑调,积极性受挫之后,就很怕当众开口唱歌了。记得我进了美术学院以后,总喜欢一个人在集体浴室里喊几句,世界上所有的集体浴室里都有很好的共鸣,嗓音很干巴的人也会产生一种独唱家的自我感觉。

  据说夏里亚宾第一次发现自己有歌唱天才,就是在集体浴室里喊了那么一嗓子。我的思路渐渐接近我熟悉的乐感,隐约在脑际中浮现出我经常在浴室里喊的那旋律,那是一支极美、极深情的曲子,是我跟着素描教授到陕北去写生时学会的,应该在黄土高原上引吭高歌的那种《信天游》。可惜我在天空之下一唱就跑调,只能在空荡荡的集体浴室里才能唱出荒芜的旷野里的效果。这感觉完全清晰地回到记忆中来了。我陶醉在忘我和忘却时间、空间的境地之中,喉内的声带弹动起来,丹田气从深深的底部冲上来,我终于脱口而出地唱开了。

  “情郎哥哥儿走西口!
  妹妹我实在难留;
  为了和你亲亲热热地过一宵,
  我脱了我的花兜兜!”

  我竟能唱出那妙不可言的上行滑音和下行颤音来。

  汽车突然来了个急剎车,我并未看见惊愕地看着我的车上的全体旅伴们,我还以为是汽车撞上人了,向扭转身来的司机问道:“怎么?撞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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