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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一


  【七十八】

  茫茫人海,教我到那里去找她呢?头几天,我真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到处探询、打听、凡是可以想到的方法都做到了。我在报纸上登了不少寻人广告,也曾到警察局报过案,每一处私家侦探祉,我都是他们最愿花钱的顾客。

  但是,这些方式都没有发生一点效力,反而招来了许多黑社会一流的人物,像兜生意一样的向我动脑筋。

  第二个星期,我不敢再如此张罗了,只是分别去访晤一些陌生的同乡,请他们助我一臂之力。我想,秋明在香港已经生活了几年,也许加入过同乡会;不然,在许多同乡中,至少有一个人和她有过来往。

  但是,在港的同乡没有一个人认识她;而且同乡会的登记簿上,也没有她的名字。

  第三个星期又过去了,仍然是没有发现一点线索!我开始焦急而彷徨起来。我想到这样漫无目的的找下去,总不是妥善的办法,我必须先从根本上来解决她行踪的问题。

  于是,我亲自到移民局和生死注册局里去翻阅底案,证明秋明并没有死,也没有到外埠去,我也深信她并不会回到国内去。只要她没有离开香港,只要她还活着,总有一天会碰到她的——

  渺茫的希望,虽然给我一点精神的安慰。但是,现实的生活,却给我严重的威胁。原来,在我离开省城时,身边还剩余不少欧太太给我的旅费;再加上表姨母赠助的私蓄,足可供一个时期的居留之所。但是经过这一番意外的开销,已面临到囊空金尽的窘境。

  穷途潦倒,举目无亲,这是多么令人可怕的景象。固然,我还可以打电报回家,请母亲和表姨母筹款接济,或者写信给子云夫妇与欧太太设法帮忙。但是,一提起笔,实在没有勇气写出来,或去编造一篇兴奋的消息,让他们高兴外,我怎能再腆颜的向他们求助呢?

  为了紧缩开支,我只好从酒店迁到郊区的一座廉价的村舍。

  真是一筹莫展,进退维谷。虽然,最低的生活费用,还不至立刻断绝;但是精神上的苦闷与恐惧,实在是教我无法再忍耐下去。

  一个月的时间,又轻轻的过去了。

  日历的新页,给我带来无比的惊惧和威胁,我知道秋明的消息,不会在这失望的现实中出现奇迹;倒是包租婆凶恶的脸嘴,一定会在意想中出现的。

  为了避免这一个可怕的刺激,一清早,我就悄悄离开寓所,像一个失魂落魄的人,漫无目的的在城镇、在山野里游荡。

  青翠的山峦,碧绿的海水,一切都还像平时的安静美丽。可是在我的眼前,却蒙上一层哀愁的烟雾。

  赶墟的乡人回去了,田野的农夫也收工了,夕阳吐露出微弱的光芒,月亮也爬到椰树的梢头,我也感觉到饥肠辘辘,腿软腰酸,才慢慢的踏上归途。

  踱进那村舍破旧的围墙,我真像一个羞怯的新嫁娘,红着脸,战战兢兢的走向公婆的面前。

  “徐先生!”果然这凶恶的包租婆,早已站在她的门口,远远的向我打招呼;还没等我答应她,她就以竞走的步法向我跑来。

  “糟了!”我摸摸空空的口袋,暗自着急。

  “这么晚才回来?”包租婆直着嗓子对我叫起来。

  “很对不起!”我是怕她又啰啰唆唆的向我伸手讨钱,反不如先向她坦白的话:“大姑?今天还不能付你的房租。”

  “没有关系!”出乎意外的,包租婆这一次却是喜笑颜开的说:“已经有入给你付清了,你真会开玩笑,要是早说你有一位有钱的女朋友,我们也不会那样小气,啊!对不起——”

  “女朋友?”我怔一下,奇怪的看看她:“你是说谁的女朋友?”

  “嗳!你们读书人真会装腔做势,”她向我做一个鬼脸:“吓!好靓的女仔,现在还在你房间里等着呢。对啦,她还坐私家车来的哪!”

  “你知道她叫什么名字,是不是马丽小姐,还是秋明?”

  “嗯,对啦,就是马丽吧!她穿的一身素白衣衫,真像是玛丽医院的姑娘。”包租婆颠三倒四的说。

  “是吗?那一它是秋明了!”一剎那间,只觉得全身在微微的颤抖,忘记了饥饿,也忘记了疲倦,我兴奋的向前跑去;果然,我看到门前空地上,停着一辆崭新的黑色汽车。

  “秋明也变成布尔乔亚阶级了!”我看着雪亮的白牌私家汽车,再自视身上这套不大光鲜的“夏威夷”,却不禁哑然失笑:“管它哩!秋明是不在乎这些的。”

  正当我昂首润步的踏进门坎的时候,忽然一串银铃似的笑声响起来:“还认得我么?”一个穿苍白色衣裙的少女,笑盈盈的从房里跑出来:“徐先生!还露得六年前的老朋友吗?”

  “你……”我揉一揉眼睛,惊奇的看着她:“你不是黄慧英——黄小姐吗?”

  “嗯!你的记忆力真好,我还预备一张名片给你呢。”她抚媚的笑一笑,亲热的和我握手。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好容易才从酒店侍者那里打听到,啊;我应该说从报纸上看到你的寻人启事。”慧英欢跃得像一只小云雀:“起初,我还不相信是你呢!同时工作又忙,一眨眼过去了一个多月,心里老是悬一个疙瘩。昨天,我特地要伯父陪我到酒店里去打听,那知道果然是你,更想不到我们能在这种见面呢——”

  我点点头,回忆起六年前的往事,又不禁热泪盈眶,慧英好像也有说不出的感慨。但是,她还像在红十字医院的态度,大方的扶着我的手臂,天真的笑起来:“这几年来,真是一言难尽,好吧!天不早了,在这里不大方便,咱们还是进城里去慢慢谈吧。”

  “好!我要回房去收拾下东西。”

  “不用了,我来时就招呼那位包租婆替你整理好衣物,已经装好在车箱里。”慧英调皮的眨一眨眼睛:“老朋友难道你对这位芳邻还恋恋不舍么?或者,你是不好意思接受我的款待。走吧!我不相信这里又被你发现什么星星和月亮了。”

  她挽着我的手臂,踏上了车座,熟练的转动转向盘,频频的向我回眸微笑。

  车子沿着整齐的山路前进,慧英加快了速度,只是专心一意的注意险峭的转弯处,我也借机来安定激动情绪。

  将要进入繁华的市区,我才打破了我们中间的沉寂,轻声的说:“慧英?你知道阿兰的消息么?”

  “知道!”她立刻收敛了笑容,点点头,深深的汉口气:“你收到她的信和日记吗?”

  “如果那时候我不离开她,也许——”

  “也许你更痛苦,她说是不愿看你痛苦才教你离开的——啊!到了!”她急快的将车子停在一家华丽的酒店门前。

  餐厅里正奏起流行的爵士音乐,有几对情侣,在小小的舞池里漫步轻舞,慧英带我坐到了一角偏僻的卡座,点好了菜肴,替我斟满了酒,却严正的对我说:“徐先生!今晚你应该为我们的重逢而高兴,谁也不许提起过去的和现实的痛苦。现在,我们随便喝一点酒,然后跳几支舞。打烊后,我送你到旅社去休息;明天早晨,我和伯父接你到我家里去。后天,我就要到医院去上班了。今后,我每一个礼拜日都可以陪你玩一天。”

  “好的!我很感谢你对我的款待,”我说:“今后我还要麻领你们,至于秋明的事——”

  “我们不谈这些,”慧英急急打断我的话,摇摇头,看着镜子里的侧影,掠一掠头发,满脸妩媚的笑一笑:“徐先生!你记得我们在见面时,我还是一个黄毛丫头呢!现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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