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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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蝦球閉上他的眼睛,他聽見「砰」地一聲槍響,所丁的叫嚷停止了。當他睜開眼時,看見所丁的頭垂下來,額角流出一股鮮血,兩腿屈曲,分明是給打死了。蝦球看見這樣的情景,咬牙切齒,悲憤得很。他知道這群流寇就要進村姦淫擄掠了。他看看天色已晚,他想如果他在暗地裡向他們放一槍,也許能把他們駭跑,也許可以免掉橋頭村一場災禍,他就即刻拔出槍來,他沒有顧慮到:他放槍之後,他自己是否安全。 撞死馬再回過來去整理他的隊伍。這時,暮色已經降臨了,四野的農民早已牽牛回去,撞死馬看看時間,然後發命令道:「契弟,這是時機了!生鏽槍要抹油,荷包要濕水,跟我來吧!」說罷就跨上他那匹瘦馬,叫道:「開動!」 蝦球舉起他的手槍,對著撞死馬的隊伍,「砰!砰!砰!……」一連發了五槍,但聞「唉喲!」一聲,人翻馬奔,大家爭先逃命,隊伍亂成一圑。 蝦球自己也不知道到底有沒有打傷人、打死人,他躲著不敢出來。為了自衛,他把僅有的五顆子彈上足,坐在草叢中等候機會。等了許久,聽不見一點人聲,也看不到一個人影。大樹腳下附近有幾箱子彈箱和兩擔炊事兵丟下的伙食擔,伴著那個死了的所丁。蝦球想想蹬在這裡也不是辦法。他猜想:隊兵們的逃跑,一定以為中了伏擊,等到他們不再聽見槍聲,壯了膽子回來搜索時,自己不是很危險?想到這裡,他就在朦朧的夜色中,翻過了一個小山丘,遠遠離開出事的地點。半夜,他走到一座石山的面前,疲倦極了,倒在一塊大石板上就呼呼入睡了。 老薛他們的隊伍因為得到不利的情況,聽說廣州有一圑兵要開到這一帶地方擔任「清剿」,他們就放棄了對撞死馬的伏擊,離開了古勞。撞死馬的隊伍受了一場驚恐,四處走散,直到第二天天亮,撞死馬才把隊伍收容好。檢查一下,有幾個隊兵受了傷。蝦球的暗地一擊,只把他們洗劫橋頭村的時間阻遲了一夜,到第二天,他們還是照舊執行原定計劃,把橋頭村民洗劫姦淫,弄得哭聲震天。 第二天絕早,三不怕的先頭部隊已經到達古勞墟,老薛他們的情報證實了。軍隊一上岸,就佔駐了祠堂和學校,四處派出警戒,顯得十分嚴重。商店掩門營業,墟上的女人都往鄉下躲,人們害怕軍隊,同害怕撞死馬的流寇隊伍一樣。 蝦球冒了一夜霧水,衣服盡濕,肚子又餓,天亮他就摸下山來。走了不久,古勞墟就在面前。他兩手插在衣袋内,掩護他腰間的手槍,機警地走近墟市。遠遠看見軍隊的步哨,他就繞路走。 他走進一間小飯店去吃飯。在飯店内,吃客們議論著這次軍事行動。有的說:游擊隊的主力已經到了陽春的合水,快到四邑和高鶴一帶來了,大戰就在後頭;有的說:游擊隊不打硬仗,有軍隊駐防的地方他們不會來;有的說:這也不能說得定,有時也打硬仗的。這時,有個軍隊的馬伕走進來,小聲問老闆道:「喂,老虎竇在哪裡?」老闆道:「街尾廁所橫巷直入盡頭便是談話室,你揭門簾進去就看見。」 馬伕道:「禺北土在這裡時價賣多少?我帶有一些,老闆你要不要?」老板笑道:「新典土比禺北土容易上斗!你要不要?」馬伕笑道:「大家都是道友,何必開玩笑。」老闆問:「你們路過還是長駐鶴山?」馬伕道:「聽說從高明、鶴山、新會、台山、恩平、開平一路掃蕩過去!」老闆道:「逃兵多不多?」馬伕道:「多極了!但一路可以補充。可惜你老了一點,不然,我不敢擔保。」老闆道:「真的打算在這裡抓人?」馬伕說:「出發離境的前一天,一定抓人,大家還是小心為妙。失陪,我要抽煙去了。」這馬伕走到蝦球的身邊,蝦球攔住他問:「那麼他們明天出發嗎?」馬伕道:「很難說,吃晚飯後就曉得。你怕抓最好走開。」 蝦球望著馬伕走後,一個人在暗想:當兵,是不是也能算作一種生活的道路呢?就是當兵,也有各種不同的兵。鱷魚頭帶領的保安隊兵是一種;吳猛、胡萬順、羅才、林四海、廖志強所當過的是一種;槍殺鄉公所所丁姦淫擄掠鄉民的自衛隊兵是一種;替鶴山高明渡船看賬房的兵丁是一種;跟著三姐檢查渡船教訓告假軍官的游擊隊兵又是一種。這許多種兵都有人去當,或者給人抓去當,那麼,當了兵算得算不得找到了生活的道路呢?可不可以在這道路中交接朋友好好地幹呢?他愈想愈糊塗。自然啦,一個人最好是運氣好,一選就選到了最愜意的一種生活道路,一碰就碰上了一些英雄好漢,水漲船高,自己也跟著進步。 但是他回顧他所走過的不算很長的一段道路,卻是那麼多的曲折波瀾,全不由自己好好安排。王狗仔是卑劣的騙徒;亞娣、九叔、九嬸是泥菩薩過江自身難保;六姑、黑牡丹和牛仔,都短命死了;鱷魚頭那樣陰險奸毒;蟹王七又是寄人籬下;楊經理視財如命;洪少奶供人玩弄……交了這一些朋友,自己得到甚麼好處呢?摯愛的朋友死掉了;冷漠像路人一樣的朋友,自然不會來關照自己;而奸毒的人,自己又不願意去找他們;剩下一個教人不倦的龍大副,他講得那麼多,而做的卻那麼少。他不肯帶我上山找活路,又不邀我回鄉吃榖種,我能奈何他甚麼呢?對不住他,我偷了他一枝手槍,除了這樣做,我還能做甚麼呢?現在聽這馬伕說要抓丁,我就把自己安排在古勞讓他們抓去當兵,還是吃了飯就逃離開這個軍隊雲集的地方?他想去想來,覺得當這種兵總不是一條正當的活路,說不定還是一條死路。為甚麼不走得更遠一點去呢?主意既定,他就勉強多吃了兩碗飯,吃飽就繼續上路。走出飯店的門口,他的心中所想念的是快快離開這裡,至於他的腳所踏的道路通到那裡,他還沒工夫去想它。 他走過他的沉船難友湖南佬胡萬順的崗位。吳猛正帶領兩個軍士出來採買,因為蝦球低頭走路,彼此都沒有看見。 蝦球一路上停停歇歇。在路上,無意中伸手到背脊上抓癢,竟摸出了一隻胖胖的虱子。再去摸,又摸出一隻。他覺得很好笑。廣東人有這樣的迷信:生虱子的人是很背時的,他也相信虱子會給人帶來壞運氣。他趁著中午有陽光,索性解脫衣裳褲子,在河邊詳細檢捉虱子,不料愈捉愈多,他一氣就把衣裳泡在河裡,又放在沙上洗擦,然後晾在沙灘上,自己浸在河水中洗個痛快的澡;等衣服乾了才繼續走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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