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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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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破碎的夢 丁大哥指揮的隊伍在三洲並沒有長駐的打算,他們在老百姓的心目中留下一個好印象,就把解除武裝的警察帶走。但走了一二十里路,又向警察們教育一番,每人發了旅費放他們回來。 廣州來的搭客們上岸之後,沒有一個人忘記得了他們這番親身的經歷。林四海歸心似箭帶著龍大副、蝦球、羅才急急趕路。他們都浸在回憶中。林四海想:離鄉幾個月,這個世界變了!羅才想:四海茶寮究竟是做哪一些人的生意呢?做老百姓的還是做政府軍隊的?兵荒馬亂,生意靠得住嗎?龍大副想:游擊隊好是好,我進去他們能讓我這海軍出身的人做些甚麼?做一個連級營級的指揮絕對不可能,做一個小兵呢,又糟蹋自己的學力能力了!蝦球想:那個大姑的話沒錯,到處都是他們的人,我終有一天要跟上他們的。他們要是不來,只要我找到一枝槍,我不是可以去找他們麼?從前丁大哥說的話一點也沒錯,他們裡面的小孩真不少哩! 走著走著,三邊墟在望了。林四海的精神馬上緊張起來。高聳的當樓,熟悉的村屋,伯公廟旁的槐樹,遠遠就看見了,再轉一個彎就是公路邊,到那裡就可以看到他的茶寮,他的老婆了!他的心怦怦地跳起來。他想:幾個月不回來,老婆會埋怨我嗎?我的夢是一個吉兆嗎?他愈想愈心煩。他回頭告訴大副他們道:「你們慢慢跟上來,我先走一步。」說罷他就快步帶走帶跑趕上前去。 轉了一個彎,墟外的公路邊依然有一列棚寮,他的四海茶寮是朝北當頭的一座,看樣子好像不大對勁。他擦亮他的眼睛,心想:我不是眼花吧?怎麼好像只剩下一座空架?上蓋哪裡去了?竹壁哪裡去了?怎麼看不見招牌呢?他心一慌,用足腳力奔跑上前去,愈跑近,他的臉色就愈發慘白,當他跑到他的茶寮的面前時,他驚呆得說不出話來,變成啞巴了。原來他的茶寮只剩下一個空架子,桌凳、碗筷,上蓋,圍壁,招牌,連同他的老婆都不見了! 鄰近有一個開小飯店的同行瘦鶴張看見林四海,跑出來招呼他道:「喂!林老哥,你回來啦!」林四海臉色發青,望望瘦鶴張,瞠目問道:「張二哥,到底是怎麼一回事情啊?你看到我的女人嗎?」老張道:「林嫂到省城去尋你,你沒碰到她嗎?」林四海道:「我怎麼會碰得到她呢?我是給拉丁拉去的呀!」老張道:「正是呀!她接到你的信知道你被抓,她就結束收檔,帶盤費上省去尋你的呀!」林四海蹬足道:「我駐在東山,她怎麼找了幾個月也沒找到?誰叫她發瘋來找我呀!一定是給人拐騙了!啊!張二哥,我們真是苦命啊!」 老張道:「你不是寫信叫她找你的嗎?」林四海道:「沒有呀!我不過是叫她安心,等我回來。」老張道:「等你回來!她哪知道等到何年何月?你們夫妻情重,她一定是怕你給帶到前方去打仗當炮灰,才變賣東西帶錢上省想贖你回來的呀!」林四海道:「我的天喲!這個女人怎麼這般沒腦筋呀!幾個月沒有消息,還怕不是給人拐賣到佛崗去做農奴嗎?不然就是給人賣落河當娼去了!」老張安慰他道:「不會的,不會的。她一定是到處找你,找錯了門路了。」林四海咬牙切齒心痛極了。老張一把拉他進店來,勸他道:「坐下喝杯雙蒸,暖暖胃,再設法打聽她的下落吧!」 這時,大副、蝦球、羅才已經趕到,問明知道這個情形,大家都非常失望而又悲憤。幾個人就坐在老張的店裡,研究這件事情的前因後果。大副問道:「林嫂在廣州有甚麼親戚朋友嗎?」林四海道:「他活了二十七八歲,還沒有到過一次廣州。」羅才道:「她的外家在哪裡呢?你不妨去問問。」林四海道:「她就是本墟人,我去問問她父親看看。」老張搖搖頭道:「梁友才叔天天見面,他也正在愁悶中呢,你去跟他商量一下也很好。」林四海灌了幾杯消愁酒後,就約同大副他們一齊去看他的岳父梁友才。 走進墟内,熟悉的人都和林四海打招呼,問長問短。梁友才在一間煙草舖工場做散工,他正在舖尾的棚架上吊曬煙葉,看見林四海進來就歡呼道:「哦,你回來了!我真操心死了,我還以為亞玉白跑一場呢!」林四海道:「我沒有見到亞玉,我是自己跑回來的。」梁友才的兩手在發抖,手上的煙葉掉下地來,一雙失神的老花眼望著林四海,許久說不出一句話來。 蝦球望著這個老人的神色,彷彿和他初見他爸爸時,他爸爸那副神色一樣。他心裡很難受。一群大人沒有一個開口說話。他望望這個,望望那個,忍不住拉一下林四海的袖口道:「林大哥,出點花紅,求四方君子,如有看見,就報信找她回來。」林四海好像聽不見似的,半晌,他才對梁友才道:「才叔,我得回廣州去走一趟,我一定要尋到她才放心!」梁友才道:「一定想法尋到亞玉回來!不要給人拐賣!那麼你幾時去?愈快愈好呀!」林四海道:「我明早就去!」羅才問道:「那麼你幾時回來開茶寮?」林四海道:「我也不知道我幾時才能回來。我已經家破人亡,還有甚麼能力開茶寮?」羅才知道做候鑊無望,心中打了一個回東莞的算盤,對林四海道:「那麼我明天跟你一道回廣州去,幫你隨街隨路寫貼花紅,做妥我就回東莞鄉下去。」蝦球望一眼大副褲腰上的手槍,他想起吳猛「上山」那句話,就拉大副到一邊問道:「天無絕人之路,我們上山去吧!」 龍大副聽了蝦球這個「上山」的提議,他不響。蝦球也不再追問。他覺得茶室開不成就拉倒,這不過是幾十種活路中的一種。這一種活路不通,就再找過第二種。他反而替林四海耽心:人海茫茫,他幾時才找得回他的老婆呢? 晚上,他們借宿在煙舖的板樓上。林四海跟羅才睡在一起,他們談著到廣州後怎樣進行尋人的辦法。林四海道:「我把我女人的相片印在花紅上頭。」羅才道:「還要送一張到公安局去登記。」林四海道:「同時我還要到鶴山同鄉會報失。」他們談著談著,直到羅才已發出鼾聲,林四海還沒合眼。 在另一邊牆角,龍大副把他的主意告訴蝦球道:「蝦球,人各有志,我不阻止你上山打游擊。你努力幹吧,你是有前途的。可是,我不能同你一道去。我決定搭艇過九江轉往我的鄉下龍山,看看我的父親。我以前發過誓,落魄潦倒就決不回鄉。現在環境是這樣,不如意事,十居八九,也不能一味固執不回去看看他老人家一眼。」蝦球道:「龍山在甚麼地方?」大副道:「龍山是順德縣的一個大墟鎮,和龍江是齊名的。我們順德人有句『兩龍不認順』的話,正如九江人那句『九江不認南』一樣,九江佬不說自己是南海人,而說『涯九江』!我們兩龍人也不必說是順德人,單說『龍山』或『龍江』就夠了。這多少有點驕傲自負的意思。」蝦球道:「你回龍山鎮還是回鄕下?」大副道:「我的鄉下是桑尾村,我回鄉下。」蝦球道:「回去幹甚麼?」 大副道:「如果還有榖種吃就吃榖種,沒有就再打算。馬死落地行,一張葉,一條蟲,一個人總有一條生路的吧?」蝦球見大副也不邀他一道回鄉去尋生活,他也不要求跟他走。他想起六姑在香港對他說過一句話:「夫妻好比同林鳥,大難臨頭各自飛!」夫妻那樣親密都不能彼此照顧,何況是朋友?龍大副自己打自己的主意,是很自然的事。過了一回,他又想到:林四海夫妻又何等恩愛!遇到危難,大家都肯拚生死不顧,為對方的幸福設想,這又怎樣解釋呢?可見「大難臨頭各自飛」,也不是人人都是那樣的呀!他想去想來,終於決定:還是自己獨立去尋活路吧!任何依賴的想頭,都是不好的。他轉側身,看見大副已經睡熟了。 第二天早上,大副給林四海、羅才的談話聲吵醒了。他睜開眼睛,叫道:「蝦球,起來呀!」沒有人應他。側過頭來,蝦球已不在旁邊。他坐起來,習慣地伸手到枕邊去摸他那枝左輪手槍,這一下嚇了他一驚,那手槍已經不翼而飛。 他跳起來,到處翻尋,哪裡有一點影迹?到處叫喚「蝦球」,也沒有人答應。等到他神志稍為清醒的時候,他才恍然大悟。自言自語罵道:「糟糕了!那個小扒手,他把我的手槍偷去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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