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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六


  對於這些事情,也跟這世界上所發生的其他事件一樣,蝦球是懵然無知的。他領了一百四十萬國幣走出來,抽出十萬元給那賣蔗孩子,在雷公得的監視之下,走到賭場的中心區。他餓得難耐,就走進有利飯店來用膳。他盡情吃喝,並叫了一杯黃酒,灌灌他的冷餓的腸胃。這個世界明天會變成個甚麼樣子,他自己明天會得到甚麼惡運和好運,他全不理會了。他多少帶點絕望的心情,用這一頓晚餐,彷彿有點像死囚最後領受的賜宴,雖然有酒有肉,但吃過之後,命運如何,就不敢設想了。雷公得看著這孩子狼吞虎嚥,把幾碟雞鵝鴨肉都吃個精光,胃量的大,叫他看了也咋舌吃驚。飽餐之後,蝦球會賬走了出來,雷公得跟在後邊。

  賭場已經上燈了。在燈光下面的人影,浮動擠攘,好不熱鬧。蝦球走近一張最大的色寶賭枱,擠進裡邊一看,才知道最少的賭注規定二十萬,他的心跳了。默默一算,他全部財產僅僅可以下五回注。他懂得一點賭路:番攤有攤路,色寶也有色寶路,但僅有下五注的本錢,路是難走的。他久久不敢下注。雷公得在後邊催促,他終於淌著汗放下他的第一次賭注二十萬。開了盅蓋:他贏了!他的臉露出慘苦的微笑。第二注二十萬,又贏了!他的臉又一次露出慘苦的微笑。第三注他下三十萬,開盅,他輸了!他的臉色登時慘白。他停了好幾次不敢再下注。第四次他下二十萬,又輸了,他用袖口揩他額角上的汗水。他回頭望一眼雷公得,看見他露出牙齒,像一個吃人的厲鬼!他心驚膽顫,慌慌亂亂,胡亂放下四十萬去買「小」。開盅,他贏了!雖然贏了,但他卻緊張得消失了笑容,他沒有一點勝利的喜悅,只感覺贏得害怕。他又下二十萬注,輸了,再下三十萬,他又贏了!他一算,恰好是一百四十萬。他袋好鈔票,就擠出人叢,揩拭他一臉的汗水。深深吁了一口氣。外面一陣冷風,吹醒了他的神志。他把鈔票點過,雙手捧給雷公得道:「先生,這裡是一百四十萬,還給你,我不賭了!」

  雷公得向蝦球冷笑道:「你真聰明呀!像這樣,我也會呀!你的雞肉鵝肉吃得這麼便宜?像這樣,誰都可以天天吃魚吃肉喝燒酒了!」蝦球道:「我要你一百四十萬,現在歸還你一百四十萬,一塊錢也不少你的!」雷公得道:「還差六十萬,你凑夠二百萬我就照收。」蝦球道:「世間上那有這個道理呢?我收你一百四十萬,只能還你一百四十萬,不多也不少!」雷公得道:「不要廢話了!我懶得跟你爭吵。總之,二百萬!少一塊錢也不收。我不怕你走得出沙溪,你插翼都飛不掉。還是乖乖地再賭吧!」雷公得說罷就背轉身,不再跟蝦球答話了。

  蝦球雙手捧著一疊鈔票,沒有著落。他站著想一想:不賭又怎麼辦呢?還了錢,即使雷公得肯收,他今晚又到哪裡去呢?何處是他的歸宿呢?他記起牛仔唱的一句歌來:「真係難呀,世間沒我咁艱難……」他覺得,現在手上有錢去賭,也實在不容易呀!不容易又怎樣呢?不是也得活下去麼?他想著想著,又轉身擠進了賭枱邊去。

  廣州的專使到達沙溪了。這位上校階級的現役軍官,他跑到首席保長的公館,跟首席保長和鱷魚頭密議了一刻鐘功夫,決定由首席保長出頭,即刻寫了好幾張紅請帖:薄酌候光,請那幾位失業軍官代表在有利飯店喝酒吃飯。一面吩咐差役把請帖飛送出去,一面叫飯店老闆即刻準備豐盛的酒菜。

  巫營長和代表們正在秘密計議如何行動的步驟,突然收到了請帖,而且請帖上面還寫下各人的姓氏,不覺吃了一驚。看邀請人的銜名,知道是此地的首席保長,盡地主盛情,但不知是何用意。巫營長思索了一陣就下判斷道:「我們的行動,上頭老早就知道了。可能是這裡的地頭龍密報了上頭,上頭授意給他來傳達意見也說不定。好吧,來者不拒,我們隨機應變吧!」

  巫營長的判斷沒有錯。不多久,首席保長、鱷魚頭和廣州專使三人就聯袂駕臨有利飯店,揭簾走進巫營長他們的參謀本部玫瑰廳,各人互相寒暄,紛投名片,亂了一陣。裡面地方狹小,首席保長就請大家出來坐在鋪了白桌布的圓桌邊,大家客套應酬,先後就座。首席保長道:「難得諸位光臨,恰巧洪副司令和趙科長又到了寒舍,相請不如偶遇,望諸位不嫌菜淡酒冷,賞個臉大家乾一杯!」他說罷,舉起杯來勸酒。

  蝦球緊張地站在色寶枱邊下作生命的賭注時,失業軍人們也正在杯酒當中暗地賭他們和他們家人老幼的命運。那個擔任使命的趙科長在酒過數巡之後,就鄭重發言道:「各位同志,這次上頭叫兄弟來親走一趟,就是想向各位傳達一點意思。香港一衣帶水,國際觀瞻所繫,武裝軍人出入走私,有損國家面子,因此上頭的禁令,全是面子問題,並非是有意絕各位的生路。請各位不要誤會。現在時局不靖,内憂外患,交相煎逼,希望各位體念時艱,不可輕舉妄動,致受奸人利用。只要各位肯放棄成見,上頭一切都可商量。」巫營長聽了這使者的一番外交辭令後,就鄭重答道:「趙科長,請你轉達上頭,我們毫無所謂成見。我們的道理比『一』字還淺,一句話說完:我們要活!誰叫我們不得活,我們就對他不客氣!」這幾句話軟中有硬,使者知道事態並不平常,他們果然準備行動了。

  鱷魚頭插嘴道:「各位的環境我們是知道的,生活艱難,今天誰不一樣?主席廳長也同是公務員,他們的薪水也趕不上物價的飛漲。生活是一件事,法律又是一件事,走私,到底是違法的行為,絕不能把它當成職業一樣看待的,各位明智,想也知道得很清楚……」鱷魚頭的官話還沒講完,那位圑副就笑了起來,他僅僅「哼!」了一聲,就不再說甚麼。他的這一「哼」,好像比說甚麼話都有力量似的,鱷魚頭就不再說下去了。

  首席保長道:「趙科長帶了好消息來,各位不必再過慮了。」使者就接下去道:「上頭要兄弟轉達各位的就是這件事情。這個原則已經決定了,明天就會見報,詳細情形各位看報紙就知道。各位的生命線依然保持沒有斷,不單是沒斷,而且還開了一個世界各國都沒有的先例,特別指定一輛車卡專給各位走私之用。國家不要各位的車票,也不抽各位的稅,各位天天可坐這列火車的走私專卡把物貨自由運輸。生活比以前不是更有保障嗎?」巫營長問道:「這是怎麼一回事?在廣九火車上指定一卡走私專車給我們坐?這是騙人的笑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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