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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四


  §面向沙溪

  蝦球站在船尾,面向著沙溪;廣州失業軍人的代表們,也面向著沙溪;張果老的手足鱷魚頭,坐在他差艦的小舢板上,也面向著沙溪;大家都引頸期望沙溪能夠滿足各自不同的欲望。

  這些人都把自己的希望,寄給了沙溪。

  沙溪是廣州四郊千百個大賭窟中最典型的一個。圍繞著這大賭窟的周圍,有娼妓的花艇、有雷公轟的當店、有並排櫛比的鴉片煙窟、有女招待的狗肉寮、有大茶樓大酒肆、有金銀外鈔找換店、有槍枝武器交換所、更還有各種徵稅機關和兵役機關。這裡的最高行政首長是一個首席保長,他是這裡的大地主,這大賭窟就是建築在他自己的茨菇塘上。沿碼頭的江邊,建築有高聳入雲的炮樓,保護著這塊土地。炮樓各層都開有射角很寬的炮眼,炮眼下塗著斗大的「沙溪南樓」、「沙溪西樓」等字樣,十分顯赫雄偉。沿岸的景物是美麗的,北堤的荔枝樹向南岸的楊桃樹點頭招呼,江水擊拍著一片翠綠的青草;在豐饒的大地上,簇擁著一堆堆的村舍,鴨群在村前池塘中游泳;村女們赤足下塘去探茨菇……這是一幅多麼美好的圖畫!但是,就是在這塊美好的土地上,人們正過著和這幅美景多麼不相調和的生活!

  有八九艘──每艘可載三四百人──大電船,每五分鐘一次,輪替接送來往賭窟的人客。蝦球坐的「大中源」號電船靠岸了,他跟人客蜂擁上岸。碼頭是木建的,升出江邊,高約一丈多,蝦球拾級登陸,到了岸上,就面對著一條八尺寬的長長的堤基,堤基兩旁蓋搭有並排的木棚,兩邊門口相對,棚内是經營各種行業的商肆。再深入就是一個大市場,中心是菜市,四周圍繞著熟食店、茶樓、酒肆和當店。再向右向左兩邊作扇形的展開,右邊展開的是一列大賭館,左邊展開的是一列大煙館,扇形的頂端匯口處就是一列數十家狗肉店,女招待在店内嬌聲嚷叫:「食香肉請進!」

  蝦球看見那些吊掛起來的臘狗,塗得油亮亮的,他不禁嚥下一口口沬。他看見那些賭檔,比起香港他所見過的那些「大檔」還更宏偉。賭博的門類應有盡有,人群像螞蟻似的圍擠在賭枱邊,蝦球簡直沒法找出一條縫擠身進去。他走到那些鴉片煙館去瞄了一下,他看見那些躺在竹牀上吸鴉片的煙鬼,男女混雜,十分熱鬧。女煙花來回侍候顧客,用放浪的殷勤態度來籠絡客人。

  鱷魚頭正在率領兩個得力的手下人,一個是蟹王七,一個是煙屎陳,搖著他的舢板靠岸。失業軍官的代表們也陸陸續續到達了。那個退伍的巫營長一上岸就選擇了一間有廂房的酒肆,約了幾個代表中的代表,聚集在一起喝茶,並指定了專責的聯絡人員,和分布在各茶室的代表們取得聯絡。他聚集的幾個軍官,是從各區的代表中推選出來的,他們都彙集了各人的意見,預備集中在一起討論。

  他們進去的一間酒肆叫做「有利飯店」。門口掛有「本號獨家經理批發本地特產黃酒」的招牌。巫營長一坐下來就叫夥計打酒來,先同他這個「參謀本部」的同僚們乾一杯。

  鱷魚頭上岸後,周圍巡視一轉。他發覺每間茶樓都聚攏了不少軍官,而這些軍官都穿的軍常服,不配領章胸章,他摸不清誰的階級最高,誰是領導的首腦,這可難倒他了。最後他想了一個辦法,把蟹王七、煙屎陳分配在兩家茶室喝茶,去搜索情報,再作打算。他叫來蟹王七,在他耳邊道:「老七,你進有利去飲茶,把他們的龍頭打聽出來。蛇無頭不行,探到龍頭就好辦了。」他又吩咐煙屎陳道:「老陳,我派你做流動偵察員,四處穿插打聽,把他們的指揮部打聽出來!」他自己就走去找那位沙溪土皇帝首席保長,和他打個招呼,取得聯絡,以免發生誤會。

  蝦球看見許多軍官在各處走動,他把他們當作也是來這裡趁熱鬧的賭徒。鱷魚頭也是穿的軍常服,他雜在軍官中走向首席保長辦公處,雖然他擦過蝦球的身邊,彼此都各有心思,不曾發覺。蝦球走進了一間最大的色寶賭館,看見一張五丈多長的賭枱圍滿了男女賭客。他沒有辦法擠進去看。他只看見那個坐在當中的「賭媒」用響鐘「鈴!」地按了一響,隔一分鐘又「鈴鈴!」按了兩響,再隔兩分鐘又「鈴鈴鈴!」按了三響,就把她面前的盅蓋揭開來,接著就嬌聲怪氣唱道:「雙六一個五──十七點大!」跟著就是眾人一陣嗡嗡聲,輸的嘆氣,羸的歡呼。賭館的保鑣手提「卡賓」槍在四周巡視,有些小扒手就在賭客身邊穿插。

  蝦球看見一個十二歲左右的賣蔗孩子,他一眼就看出這孩子的賣蔗不過是用作掩護的,他買了一根蔗,向孩子使一個眼色問道:「今天發市沒有?」那孩子向蝦球望了一眼,答道:「喂,大佬,黃河為界,你想發財到別間去!」蝦球笑道:「我是來賭命的,我不跟你搶生意,你放心好了。喂,我問你,借錢來賭你有路數嗎?賭輸我願去當兵。不論輸贏,借到錢先送你十萬!」那孩子看蝦球一眼,然後說道:「你跟我來!」

  那賣蔗小孩領蝦球到處去找那個主理借錢賭博的人命販子。他們走進一間茶室去,那小孩道:「奇怪了,今天有這麼多軍佬來賭錢。我剛才還看見雷公得在這裡飲茶,他的茶盅蓋還沒翻轉,我們等一等他吧。」蝦球就跟那小孩站在雷公得的桌子旁邊等他。

  有個四十多歲的軍官向小孩買了幾根甘蔗,他把蔗咬了一口就對他的同伴發誓道:「天掉下來我都不怕!逼虎跳牆,趕狗入巷,我們要回頭咬他一口!去瓊崖開墾,騙人!老子才不跟他去呢!」蝦球望這個軍官一眼,他記得他就是那天在香港沙田指揮軍官們掮玻璃上火車的那個漢子,他不曉得他叫甚麼名字,也不曾跟他說過話。另一個青年軍官氣忿忿道:「如果大家商量結果要硬幹的話,我自動請求,把在法政路摔手榴彈的任務交給我。我摔手榴彈,已經有上十年的經驗了!炸一輛汽車,容易過吃豆腐!」

  剛才那個中年軍官又咬了一口甘蔗,他抱著充分的信心道:「老弟,這些事情最好讓我來布置。廣州的每一條大街小巷我都熟悉。我們先把那些豆腐隊伍何燈筒洪燈筒馬燈筒解決掉,打掩護退卻的仗,我在京滬線上學到了不少本領。我保證能使大家安全退卻!」另外一個軍官說道:「我們的代表團有一半是當過參謀的,主席老巫也是參謀班出身,我恐怕秀才造反,三年不成。張圑副,你到有利去看看他們討論有甚麼結果,我們全體家屬一萬多老幼男女要靠他們想出個辦法來活下去的呀!」那中年軍官就站起來道:「我過去看看。老巫當過營長,他是能幹的。大家放心。」說罷他就走出茶室。在他的背後,尾隨著一個鱷魚頭的心腹煙屎陳。

  人命販子雷公得這時走了進來,賣蔗小孩一見他就對他小聲道:「得哥,有一條黃魚找你。」說罷向蝦球一指。蝦球看見雷公得一副煙容,牙齒污黑,額角有刀痕,眼睛露兇光,覺得這傢伙一定陰險毒辣。雷公得問蝦球:「你幾歲?」蝦球撒謊道:「二十歲!」雷公得道:「我不相信!」蝦球道:「我吃鹽多過你吃米!」雷公得笑道:「你扛得起一枝七九?」蝦球道:「三枝七九也不過二十幾斤,再加上子彈我也背得起!」雷公得問:「你想借多少錢?」蝦球道:「照行規借好了。」雷公得道:「你跟我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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