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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三


  蝦球問:「你的錢呢?」牛仔拍拍他的屁股道:「在這裡。」說罷他就揮手叫蝦球站著等他,他一個人昂首挺胸直向茶館走去。他走到那群旅行男女的面前站定,先向他們點頭作禮,然後說道:「先生,我跟我的哥哥剛才翻過獅子山,肚子餓了;想向先生買兩個包子。我還有兩毫子。」說罷他就摸他的右褲袋、左褲袋、上衣袋、下衣袋,結果一張毫票也摸不出來。當他前後左右上下摸口袋時,那些先生小姐們就笑起來。其中有一個近視眼先生移近來望了他一眼,然後放兩個大包在他的手掌上,跟著說道:「小朋友,我賣給你兩個大包,暫時記賬吧!」說罷大家都哄笑起來。牛仔還不走開,他追問:「你先生貴姓?」近視眼道:「我?我的大名叫做四眼李。」眾人又哄笑起來。蝦球走近來看個究竟,牛仔向他招手道:「球哥,這位四眼李先生賒給我們兩個大包。」牛仔向四眼李說聲「多謝!」就大步踏到馬路來。蝦球問:「你搞甚麼鬼?」牛仔小聲道:「江湖救急,只能騙一次!」

  蝦球、牛仔兩人每人捧著一個大包,一邊吃,一邊繼續趕路。蝦球道:「牛仔,看你不出,你騙食的手段,比鱷魚頭還厲害!」牛仔裂開嘴笑笑,說道:「我們騙一兩個包子算得甚麼?他們騙幾千袋米別人也奈何他們不得。如果我們有一袋米啊,不是可以做得幾百個大包分給幾百個人吃嗎?」蝦球想想也是道理。大包吃完,他更餓了。他發牢騷道:「他媽的!這個鬼世界!如果那些有良心的好人勸我們安分守己,不偷不騙,我們不妨聽聽;要是那些強盗勸我們要做正人君子,我就操他媽的祖宗十八代!」他們兩人沿著鐵路右邊的公路,在暮色蒼蒼中,趕他們不知道哪裡是止境的漫漫長途。

  走著走著,他們碰見了幾十個穿軍服的青年軍人。每人都肩抬著一大塊包紮好的東西,在鐵軌兩邊的小徑上邁步前進。開始有一兩個人唱歌,後來大隊就合唱起來,唱得非常齊一而有節拍。牛仔問道:「球哥,他們唱得多好聽啊,我們跟上去!」

  有一個青年軍官回過頭來問蝦球道:「喂,小朋友,換一換手好不好?我累死了!」蝦球爽快地大聲答:「做得!」那人就把肩頭上的玻璃片很小心地卸下來,放在蝦球的肩膊上,叮囑他道:「小心呀!不要跌碎我的飯碗啊!那是玻璃呀!」蝦球道:「性命擔保,絕不會弄破!」他舉著穩健的步伐,跟上大隊。牛仔看見蝦球很神氣又小心地替別人掮東西,他周身發癢,他搶前一步拍拍前頭那一個軍人的背脊道:「喂,大哥,換一換肩頭好嗎?我沒事做!」那人望了他一眼,有點不相信他的力氣,因為大塊的玻璃片是很重的。蝦球在一邊鼓勇道:「給他掮吧!他有一身死牛力,他的名字就叫做牛仔。」那人也實在太累了,到底還是卸下來給牛仔掮抬。牛仔高興得很,一路學著香港碼頭工人的哼哦聲哼道:「依夜海呀!海呀嗬!頂硬上呀!鬼叫你窮呀!」蝦球、牛仔兩人一呼一應,輪番哼唱,把本來已經疲倦的一隊走私軍人的勁兒,又提高起來。眾人都讚揚他們兩人要得。他們愈哼愈起勁。

  他們走到工商學院附近轉彎,走在最前的一個人就發口令叫停止前進。大家把玻璃放在路邊。那指揮的人,看看手錶,向大家叫道:「大小便限五分鐘完畢,遲來自誤!」大家就即刻散開。蝦球覺得他們的事情很有趣,也很神秘,他們到底是幹甚麼的呢?這裡又不是車站,他們等甚麼呢?五分鐘内,會有甚麼事情發生呢?他想不透。約莫十分鐘光景,隊伍中有三個大漢站在鋼軌上,向沙田方向張望,那發令的一個從懷裡取出一方小紙旗來,握著旗桿,作準備狀。

  不久,聽見沙田方面火車的汽笛聲響了,那指揮人就喝道:「目標!右後方!五百咪達!預備!」眾人就掮起玻璃來,舉動敏捷而精神緊張。蝦球、牛仔看得張口結舌,自己也緊張起來。那指揮人和旁邊的兩個助手站在路軌中心,指揮人搖動他手上的紅旗。蝦球看見那一列火車轟隆轟隆地駛過來,慢慢放緩了速率。指揮人馬上跑開,掮起自己的玻璃,眾人不待命令已經蜂擁爬上火車去。蝦球和牛仔站著瞪眼睛,不知道怎樣好。蝦球像剛做醒了一個離奇有趣的夢似的,他捨不得這個夢這麼快就醒了,他向那個發了呆的牛仔喝道:「牛仔!跳車!快點跳上去!」牛仔應聲撲前去握住扶手,一躍就跳了上去。蝦球跟著火車跑,車上的軍人鼓勵他:「快跳呀!先抓住扶手!快跳呀!」蝦球一躍而上,身體擺了幾下,終於站定了。

  這是一列奇怪的貨客混合車。一路來它不斷地演出奇怪的戲。二十分鐘前,當它還沒鑽進山洞爬出沙田來的時候,已經在六咪半的地方演了一幕精彩的「掛鈎」戲了。當時火車頭的司機,放慢火車,參觀鐵路兩邊緝私者和走私者的交戰。雙方合計不下二百多人,大家用石頭鐵尺互相火併,打得頭破血流。司機看見他們打得難分難捨,不耐煩再等他們,逕自開車走了。等到沙田這批軍人一上車,就聽到了前一幕血戰的故事。原來那些血戰中的一部分人,也是他們的夥伴。他們是依照計劃分批分批地出發,又分站登車的。有的還要預先到達深圳,再從深圳「會師」北上。他們都是從内戰戰場上回到後方來的退伍官兵,因生活無著,就在這條鐵路線上來往奔波,拚命走私,賺兩餐飯吃,養活家小。這一列火車,把他們送到廣州或沿途各大站,過兩天又把他們裝下來。

  此刻列車繼續向前飛奔,蝦球給一片有節拍的「轟隆格打!轟隆格打……」的輾輪聲嘈得心思麻亂。牛仔在旁邊問道:「球哥,我們到哪一站下車?」蝦球道:「你從前到過羅浮山,你曉得到惠州去的路嗎?」牛仔道:「羅浮山在博羅,不在惠州。但我們可以問路呀!我等下去問那個官長。」蝦球道:「我們要到惠州葵涌,先到惠州,就會問到葵涌了。」牛仔道:「惠州是個大縣,葵涌在它的北邊還是南邊?靠山還是近海?先弄清楚才好呀!」蝦球道:「我沒到過,誰知道它在東邊還是西邊?總之,到惠州就沒有錯。」牛仔道:「好,我們等下問問。」

  火車將到深圳,就有人來查票,怕麻煩的查票員,馬馬虎虎,放鬆了他們。車停在車站上,許多賣飯的小販擁到火車旁邊叫賣雞飯、臘腸飯、熟雞蛋、雲片糕……搞得鬧哄哄,亂糟糟。牛仔計上心來,他叫蝦球坐著不動,說聲「拉屎」就走到別的車廂去。他巡視了幾個車卡,觀察那些買飯吃的男女乘客。他走到末一節車卡,又走回頭來,已經得心應手。他在他們原來坐的一節車口走下站台上,向賣雞飯的人問明價錢,他就數出鈔票來買了兩碗雞飯,他叮囑小販道:「你上來等著拿碗筷!」小販道:「碗筷送給你,不要了。泥碗竹筷,值不得甚麼錢。」牛仔捧了兩碗雞飯走回車廂來,蝦球正肚餓得難耐,一看見雞飯,口沫就湧上嘴邊來,他瞪大眼睛問牛仔道:「你又賒了兩碗雞飯?」牛仔道:「吃吧!吃完再說。我肚子餓痛了!」蝦球不再問牛仔這兩碗雞飯怎樣弄來,他狼吞虎嚥地吃得一粒不剩。列車又慢慢開動了。

  蝦球、牛仔吃完了飯,把碗筷放好,就同去找到那個把玻璃交給他掮的軍官。問他道:「官長,我們想到惠州葵涌去探朋友,在哪一站下車好呢?」那軍官約莫二十七八歲。他聽了蝦球說要到葵涌,他著急起來道:「糟糕了!你怎麼不早點說呢?我還當你們到廣州去的呢。」蝦球道:「你告訴我怎樣到惠州,我到了惠州就會問路去葵涌了。」軍官道:「傻瓜!到葵涌不要經過惠州,那地方,近大鵬灣,你在深圳下車沿公路往東走,經過惠州平山,再去就沒有好遠了。要是到惠州縣城,那是愈走愈遠了。」牛仔道:「怎麼辦呢?」軍官想了一想,馬上替他們下一個決定道:「你們到下一站布吉下車,再坐下行的慢車回深圳。你們要在布吉住一夜,明天才有慢車。布吉是小站,快車是不停的。」軍官又問他們到葵涌去探誰,蝦球一五一十照實答道:「我在香港認識一個姓丁的朋友,他已回到葵涌去打游擊。我現在就同我的小兄弟牛仔去投他。他說過他隊伍裡有很多小鬼,可做大人一樣的事,所以……」

  那軍官望了蝦球一眼,阻止他再說下去,又左右看看,見沒有隨車的警衛人員,然後在蝦球的耳邊小聲道:「小朋友,這話不要亂說呀!要挨槍斃的呢!内地不比香港,說話要當心呀!你知道游擊隊打甚麼人嗎?他們是打官軍的呢。你要是到處對人亂說要去投游擊隊,恐怕你們沒去到葵涌,你們的腦殼已經搬家了!」蝦球、牛仔聽了軍官一頓好意的教訓,伸伸他們的舌頭。

  牛仔問:「這麼說,他們豈不是要打你們做軍官的?」軍官笑道:「我們已經退出戰場不做軍官了,我們不打他們,所以也不愁他們打我們。我們現在只愁海關的緝私隊和憲兵來打我們了。哈哈!」蝦球覺得這個軍官很可親,問他:「官長你貴姓?」軍官道:「我姓巫。你別再叫我官長了。你們明天經過橫岡,就會看見我的家鄕。你們可以在我的鄉下宿一晚。」軍官又問明了他們的名字,然後撕破一個香煙紙盒,在背面寫幾個字,介紹他們去見一個同鄉,蝦球、牛仔非常感激。

  列車停在布吉站,姓巫的軍官就叫他們下車;又曉得他們身上沒有錢,特意送給他們一點茶水費,當作酬謝蝦球替他掮玻璃片的工錢。軍官目送他們下車,看見他們每人手握一隻飯碗,一雙筷子,肩並肩地隱沒在夜色中。這兩個少年人的行動,使這青年失業軍官想起了他童年的慘苦境遇。他也是單身出來投軍的,他投的是國民黨軍,這兩個孩子投的是共產黨軍,不同的就是這點。時代進步了,他們能找到自己喜歡投奔的隊伍,是很幸福的。他默祝蝦球、牛仔兩人沿途平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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