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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二


  §第二部 春風秋雨

  §舊纜斷新纜續

  香港海面上有一隻小艇,掌舵的艇家佬是九叔,划船的是他的老婆九嬸和他的女兒亞娣。僱艇人是鱷魚頭老洪。他這個冒險的大撈家,在香港站不住腳了,現在打算另換一個碼頭。

  黃昏時分,這隻艇划到荃灣海面。鱷魚頭打發九嬸上岸去買一牀新棉被和一張草蓆,決定連夜趕程,逃過香港警察的追捕。九嬸上岸時,他又吩咐道:「九嬸,回來買兩樽五加皮,再買十元熟菜,大家同九叔飲一杯!」九嬸遵命上街去了。

  這時,旁邊的一隻花艇上,傳來男女對答的歌聲:

  女:「新打薄刀共哥斬纜,斬開大纜免卑人彈;」

  男:「大纜斬開小纜又續,續番條纜共妹癡纏。」

  鱷魚頭問亞娣道:「亞娣,你會唱『鹹水歌』①嗎?」亞娣道:「我不會。」鱷魚頭笑道:「水上的艇妹,誰不會唱鹹水歌呀!你聽!」

  【①:「鹹水歌」──水上人民當中流行的民歌。】

  女:「買木唔知心裡爛,揀人容易揀哥難。」

  男:「買包花針隨路撒,搵針容易搵妹難。」

  女:「正月芥蘭二月蕎菜,繞埋頭髻等哥開來。」

  男:「拆隻大船裝隻小艇,得來方便帶妹埋城。」

  女:「船頭擦穿船尾擦爛,擦穿擦爛不見人還。」

  男:「裝隻大船還有兩樣,想妹唔到實在心傷!」

  鱷魚頭聽罷哈哈大笑起來。他覺得「新打薄刀共哥斬纜,斬開大纜免卑人彈」這句歌,也正是唱出他此時的心境來。他在香港幾十件犯法案子都一齊給人破獲,他跟香港連繫的一條大纜,不能不一刀兩斷了。他今天正在苦心計謀,怎樣來一下「大纜斬開小纜又續,續番條纜共妹癡纏」。想到這裡,他不禁有點黯然。他的露水太太洪少奶,此時不知落在誰家?她究竟跟了馬專員遠走高飛,還是勾搭上了魏經理藏在金屋呢?聽著隔舟的情歌,他忽然心酸起來。他今晚得借一杯燒酒,在這荃灣的海邊,澆一澆他的愁腸了。

  亞娣是懂得唱鹹水歌的;她聽見鄰舟的纏绵歌聲,再看到那艇上窗簾低垂,燈火搖曳,自己也有無限的感觸。她想起那個癡心少年蝦球,今天不曉得流落何方?生活怎樣?自從那次他在養生米店病倒,在他迷迷糊糊的夢囈中,她曾親過他的臉摸過他的心窩以後,就不再見到他了。雖然她到過鱷魚頭公館去探望他,那兩個娘姨又不讓她進去,她至今還懷恨在心。現在鱷魚頭在艇上,她三番幾次想探問蝦球的下落,又不好意思開口。

  鱷魚頭想到這次逃亡,還有好幾天舟程,恐怕艇上糧食燃料不夠,他又打發九叔上岸去備辦一切,九叔接過鈔票,有神無氣地上岸去了。鱷魚頭等九叔走遠了,就回過頭來對亞娣道:「亞娣,現在他們都上岸了,你有甚麼話要對我說?」亞娣道:「說甚麼?我沒有甚麼話要對你說。」鱷魚頭道:「我看出你好像要對我說甚麼的樣子。說呀,有甚麼儘管說。我鱷魚頭上天下地,甚麼事情,人家不敢做不能做的我都可以一手包辦!」亞娣想了一想,覺得跟這個人答話,要特別留神。她「眉精眼企」地望了他一眼,就問道:「洪先生,你到底要僱我們的艇到甚麼地方去呢?你說明白等我們好打點。」鱷魚頭笑笑,說道:「這不用你姑娘操心,有水路可通的地方我都要去。我暫時離開香港一個時期。我僱你們一天,我就給你們一天人工伙食。你想這兩年來,我鱷魚頭可有虧待過你們?」亞娣素來風聞這個人名堂大,不好惹,那些殺人不眨眼的流氓,也敬他三分。今天他下艇時,雖然神色慌張,像個被人追趕的失魂狗,但腰上有兩支手槍,皮篋内有大把金器銀紙,還是小心應付他為上。她說道:「洪先生,你往日待我們的確好。今天你要到哪裡去,也不妨告訴我們呀。」鱷魚頭道:「事關秘密,今天你不必問,遲兩天你自然明白。」亞娣道:「你不帶一兩個使用人嗎?你丟蝦球在香港怎樣生活?」鱷魚頭睜大了他的眼睛,詫異她說他丟蝦球在香港,他含糊道:「我老婆還在香港呢,何止蝦球一個人?」亞娣道:「你太太有錢呀,她餓不死;蝦球他到哪裡吃飯?油麻地碼頭的人,個個都說養生米店給警察封了,他再也沒便宜米吃了。」亞娣說罷留心看鱷魚頭臉上的神色,她覺得他的樣子很難看。鱷魚頭道:「你放心,我臨走給了他一百塊錢。」亞娣進一步追問他:「一百塊錢夠吃多少時候呀?」鱷魚頭道:「嘖嘖,這才怪!你多麼記掛著他啊!你比我還耽心我家工人的死活。好,等我住定下來,我一定寫信叫蟹王七把他帶來。」亞娣聽鱷魚頭說把蝦球帶來,她並不掩飾她心裡的高興。鱷魚頭在她的眼色中看到一種他猜不透的東西。到底她把蝦球當親弟弟看待,還是當作心愛的情人看待呢?這姑娘的心事可猜不透。

  九嬸在街上替鱷魚頭買棉被、草蓆、五加皮酒和燒鵝乳豬,合起來她一共揩了鱷魚頭五塊錢的油,她但願天天替鱷魚頭買東西,天天揩油,不久她就可以打一隻金戒指作為私己了。她碰見九叔,九叔問她:「你踢到銀紙嗎?這樣歡喜!」九嬸道:「我揩他的油,不吃他,吃誰?」九叔道:「你慢開心,你曉得他要到哪裡去?」九嬸道:「管他到哪裡,他天天支人工伙食,他到沒雷公的地方我也去!」九叔道:「你真開心,你不知道鱷魚頭這個人不好惹,他身上有槍,警察到處要捉他,你能料到路上不會出事?」九嬸道:「你這老鬼,我沒有見過你今天這樣膽小,蘿蔔頭②在香港時,你走西貢走南頭不怕死,今天你怕死,要斷窮根,就要賣命呀,死老鬼!」她把老頭子罵了一頓。九叔不跟她吵,他到米店去買米,又到柴舖去叫人送柴,回到艇上來,一齊動手弄晚飯。

  【②:「蘿蔔頭」──香港人對日寇的稱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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