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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〇


  三姐她们在屋内打了一个转,发觉盛开水的瓦壶太小了,对方标说道:“这不行的!别的甚么都可以省,开水绝对不能省,十个小孩,每天最少要喝十五磅开水,没有足够的开水,他们就会偷偷喝冷水了。要学训练班的样,准备充足的开水。每隔一天早上,要他们喝一碗盐水。”虾球听见三姐吱吱喳喳的说了一大遍,都和他们的生活有关的话,他记起亚炳的话来了,这个三姐真是比自己的亲姐姐还关心他们的寒暖呢。三姐临走时又拍一下虾球的肩头道:“小同志,你慢慢就会习惯这里的环境。苦是苦,但苦得有意思呢!”陈同志也慰勉他一番就回去了。

  这一晚,虾球转来转去睡不着。他想起很多事情:为甚么缴去我的左轮手枪?甚么是三大纪律八项注意?副班长该做些甚么事?三姐姓甚么?怎样称呼她才好?陈同志是不是跟她很要好?方队长口中的革命跟龙大副口中的革命是不是两样东西?明晚开晚会一定非上台讲话不可吗?讲甚么话大家才不笑话?……睡着之后,他还发梦呓。

  天刚亮,亚炳就推醒虾球,叫他起床。虾球一翻身,竹床就吱吱作响。亚蒙、亚胜、土生……他们也跟着起床,张开惊异好奇的眼睛,望着窗外射进来的晨光。他们不知道今天有甚么新鲜玩意会出现。大家洗盥完毕,亚炳就带大家到门口空地上集合,方标已站在那里等他们了。他们做了简单的清晨运动之后,方标就对他们解释三大纪律八项注意的内容,要他们随时遵守。虾球留心听讲,因为八项注意项目太多,一时记不清楚。

  三大记律他倒是记得的。他在心中默记:第一、一切行动听指挥;第二、不拿群众一针一线;第三、一切缴获归公。他记到这里就怀疑起来,一切缴获归公是应该的,比如陈家祠的机关枪,当然是缴给公家使用,可是我自己的左轮手枪不是缴获的,为甚么也要收缴不准我留用呢?但他不敢提出来问。方标讲完了话,就对他们说道:“现在解散,休息十分钟,大家喝喝开水,有大便就赶快去拉,等下听哨子在这里集合,我们要到茶田村训练班去参观。”

  解散后,亚炳拉虾球在一边道:“快检查你的衣服,不要留下一只虱子,到训练班指导员要问话呢,快点脱衣服来看!”十分钟内,虾球在他的衣服内捉了四五只虱子,也不知道捉清了没有,哨子就响了。

  茶田村是训练班的所在地,走不上半小时就到了。亚炳、虾球他们一到,就给一群男女青年围拢来问这问那。劳明耀走出来跟方标道:“我指定几个人跟他们谈话,一小时就完毕了。他们每一个人的出身历史,你都应该了解,谈话的记录我们送一份给你参考,有补充的地方你自己登记进去,务必在短期内教育他们成为有阶级觉悟的战士,分发到各队去工作。文化课我派人去上,军事术科你自己负全责,实弹射击的时候我会通知你带他们来见习。”说完,劳明耀向后面一招手,就有六七个男女青年跑过来,劳明耀向他们说道:“同志们,你们跟这些小同志聊聊天吧!”这几个男女青年自己叽咕了一阵之后,就每人带一个或两个人分别跑开去了。

  把虾球带走的是一个身材高胖的大姐,面孔圆得像个汤圆似的。她手上拿枝铅笔,一本小本子。她带虾球走到大树下,就坐下来,她指着面前的草地,叫虾球也坐下来。虾球不知道这位胖大姐是不是要检查他的清洁,弄到他不敢伸手去抓痒。胖大姐和蔼地笑道:“你姓夏是不是?为甚么人家叫你虾球呢?”虾球正经答道:“报告同志,我是姓夏,因为夏字跟虾字同音,我哥哥就叫我做虾球。”胖大姐道:“原来是这样。你哥哥呢?”虾球道:“他给抽丁抽去打仗,后来就没有信息。”胖大姐道:“为甚么没信息?”虾球道:“后来我跟妈妈逃日本鬼,没有一个固定的住址,失掉联络了,或者,我哥哥给打死了。”

  胖大姐道:“这是常有的事,我看不一定是死了。有很多人是这样的,写了十封八封家信得不到回音,他就当家人全死光了,也不再写信了,其实很多都还活着。前天我看到报纸上登有一段新闻,说从化县有一个金山伯回到家乡来,半路给他亲生儿子抢劫,这劫匪后来给乡公所捉到,劫匪的妈妈到乡公所去求情,突然看见她一别二十多年的丈夫,跑上前去摸摸他的下巴,就哭了起来道:‘唉呀!我还当你是鬼魂回来呢!原来你还活着!’你说奇不奇?在这乱世,甚么事情不能发生?”虾球听胖大姐说的这段新闻,跟他自己的经历真是太巧合了。他心乱得说不出话来。胖大姐又说道:“后来,那女人就向她的儿子大喝一声道:死贼仔!还不跪下来向你爸爸叩头认错!你想,他爸爸离乡别井时,他还在吃奶,他当然认不得啦!哈哈,你说好笑不好笑!”

  胖大姐一笑,她的圆脸庞就胀成一个皮球似的,谁看见她这个模样,都会有一种舒服甜蜜的感觉。可是奇怪得很,虾球对着这个笑逐颜开的胖大姐竟“呱!”一声哭起来了。这一哭,可惊骇了胖大姐,她摇着他的肩头问道:“怎么啦?怎么啦?虾球,你哪里不舒服?”虾球扁着嘴,想忍耐着不再哭出声来,但还是不行,弄得胖大姐毫无办法。虾球的一眶眼泪,不晓得积蓄了好久了,才找到这个机会倾泻出来。

  他痛快地哭了一阵之后,才用袖子揩了眼泪,对胖大姐解释道:“同志,我的身世跟你所说的那个贼仔一模一样!我也做过贼,也偷过我爸爸的钱!我痛心极了!”胖大姐睁大她的圆眼睛,半晌说不出话来,天下竟有这么巧合的事情吗?胖大姐对于安慰受创伤或受委屈的孩子颇有一点本领,她装一副怪脸,又捏捏虾球的下巴道:“乡下女人真是迷信!他们怎么知道鬼是没有下巴的?谁又摸过见过没下巴的鬼呢?”她说罢又摸摸她自己的光滑的下巴,虾球忍不住笑起来了。在笑声中,胖大姐看见虾球的泪痕还没干,她就掏出手帕来递给虾球道:“你揩干脸!人家看见会笑你。男子汉流血不流泪,过去的事情,当它死掉,从今以后,你是新生了!你已经开始做一个新人了!我小时候也很爱哭,自从参加了革命,我就不哭了。”虾球接过胖大姐的手帕,揩了两下眼睛就递还她。他心想:打仗时,这胖大姐如果遇险,我拚掉性命也要救她出来!他们又继续谈了一些过去的经历,虾球的话匣一开就说个不停,胖大姐听得忘了记笔记。她带虾球回去之后,足足花了两天的时间,才把她这次谈话的记录整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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