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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三


  虾球道:“我不抢你的地盘,我没甚么游击故事讲给你们听,他们要是想听香港爆仓故事,我讲三天三夜也讲不完。”亚炳道:“好呀!那就讲你的爆仓故事!”虾球道:“人多嘈闹,警察要来抓我们的,到甚么地方弄饭吃好呢?”亚炳道:“这个你不必愁,伯公庙是一个好地方,我们把几只蒸饭烧菜的锅头弄去就行了。”虾球道:“那个伯公庙?”亚炳道:“不远,从这里走上去两三百步,那座小树林就是。晚上在那里闹到天崩地震都没人理会你。”虾球道:“好,那你明天就去准备吧!”亚炳道:“我哪里等得到明天!我今晚就去告诉他们。”说罢他就跑出去了。亚炳走后,他很快就睡熟了。

  第二天入夜,在伯公庙树林的中心,神不知鬼不觉地聚集了一群沙坪的难童。他们分工合作,捡柴、烧火、切猪肉、洗米、买酒,弄得手忙脚乱。他们用砖头在空地上架起了临时的灶,生起火来。大家就圑圑围坐在火的周围,各司其事。这一群难童,有几个虾球在踢皮球时打过招呼的,有些穿着褴褛得像个叫化子。实际上他们也是能讨到一口饭就讨,讨不到就偷,警察老爷也让他们三分。他们之中,有的比亚炳甚至虾球的年纪还大,虾球不明白亚炳有甚么魔力能引起他们的崇拜。难道讲游击故事的人就是游击英雄么?但他分明是一个游击队的逃兵,不是甚么英雄,他有甚么值得人家羡慕巴结的地方呢?虾球一边放柴进灶里,一边思索其中的奥妙。他不曾想到:这群被社会遗弃的野孩子向往的是亚炳背后的那支队伍,所崇拜的也是亚炳背后的那支队伍,不过那样的队伍他们还不曾亲眼看见,只从亚炳的嘴里听见,因此只好把亚炳当成崇拜的对象了。

  两个钟头以后,他们的鸡呀、肉呀、青菜呀、豆腐呀的一品窝烧熟了。大家用碗盛酒,伸长筷子就吃起来。大家都伸过碗来跟虾球喝酒,这个叫:“大哥!喝一口!”那个叫:“大哥!干杯!”亚炳也凑热闹道:“我们的虾球大哥是香港爆仓大王,走过东江游击区,坐过出洋大军舰,上过观音山五层楼,四海为家,满肚八宝,大家同他干一杯,拜他做我们的大哥吧!”

  大家一齐端起碗来,把酒往喉咙直倒,虾球空肚喝了几碗酒,脑壳已经不由自主地摆来摆去。他还要再喝,他端起了一碗酒还敬大家,说一嘴醉话道:“生不生,死不死,食不饱,喝不醉,桃园结义刘关张,伯公庙结义虾球亚炳同众兄弟,有饭大家吃,有衣大家穿,合力打日本,大家饮一杯!”亚炳笑道:“大哥醉了!日本鬼走了,还打他做甚么?”虾球道:“既然走了,那就不打吧。如还再来,还是要打!”大家都笑起来。

  火光熊熊,照着每一个人的醉脸。他们喝完了酒,就吃饭。吃饱饭,就东倒西靠,互相倚傍。亚炳又讲他军中的故事道:“我们游击队里有一个好姐姐,人人都喜欢她,人人也都害怕她。她会看病做医生,也能烧枪打硬仗。有一次我偷偷拿了老百姓一只手电筒,她硬要我跑三十里路带回去还给人家,来往叫我走了六十里路,我真是恨死她!但现在回头慢慢想一想,她比我亲生妈还爱我,望我进步,学做好人。我不中用,跟不上她。唉,你们谁打我一拳,踢我一脚吧!我对不起我们的三姐了!”他说罢就往地上一滚。有一个叫亚蒙的十六七岁的孩子扶起亚炳,唤道:“醉了吗?起来!你看大哥也没滚地,你就滚地了?”亚炳一骨碌站起来,摇摇摆摆地往树林外跑,亚蒙走过去拉住他,亚炳挣脱他的手,大声道:“不要拉我!我回去跟三姐!”

  亚蒙一个人拉不回亚炳,有个叫亚胜的孩子跑上去帮忙,终于把亚炳拉回来,推他到伯公庙里去睡觉。大家收拾好东西,也就挤在庙里睡在一起。八九个人挤在一堆,暖烘烘的,又带着酒意,大家都睡熟得像烂泥似的。

  经过这一次大会餐之后,沙坪街边的顽童,都对虾球另眼相看。不仅他是踢得一脚好皮球,而且言谈说话,富有吸力。他所讲的经历故事,他们不仅是没见过,也没听过。亚炳所讲的游击故事起初也很迷惑他们,但老是那一套翻山越岭,攻击退却,讲多了也就乏了味,虾球对他们所讲的却是多方面的,丰富的,像看走马灯一样,一套跟着一套。光是讲赤柱监狱里面的见闻,就讲了三天,到东莞宝安访寻丁大哥讲了两天,沙溪赌钱讲了一天,广州名胜讲了两天,军舰沉没及脱险讲了三天……这是以故事作中心讲的。另外他又拉拉杂杂,用人物来做中心,如鳄鱼头、王狗仔、蟹王七、亚娣、小玲、牛仔、龙大副,各人的故事,每一个人最少可以讲一天。虾球讲了他的见闻故事,也要他们讲他们的故事。

  从他们的故事中,虾球知道亚蒙这个人曾经受过小学教育,他的故事很简单,只是他的父亲,他的父亲的牛跟他抽丁中签的故事。他中签,老父授意他逃走。他走后,他父亲就押房子筹款缴代金给猪仔头去买替身。第一次去买猪仔,空手回来,说猪仔涨了价,老父又断卖了房子筹足钱,猪仔头又回来说:猪仔又涨价了;老父没办法,逼得卖了最后的一头牛,等到最后一笔款筹到手,给猪仔头买回来一个替身壮丁时,兵役老爷说这个壮丁不及格,打回头来再换一个。就这么样,他的老父就发了疯,他的家就完蛋了。故事很简单,但听得个个酸鼻。亚胜的故事更简单:他的父亲不知怎样瞎了眼睛,乡下人说:瞎了眼睛还有甚么用呢?只有学算命占卦了。

  他父亲就学占卦,妈妈跟了别人,他就靠父亲养大,从小就做父亲的“扶手杖”,带老人大街小巷到处走,日本鬼来了,九江许多乡下人肚饿没饭吃跳塘自杀,有的全家一齐自杀。也再没人算命占卦了。他父亲有一天对他说:“你自己上路吧!我不累你了,你也不要记挂我,自己找活路去吧。”说完他就投江淹死了。虾球听了这些故事,觉得他们每一个人都有一部血泪史,他们的遭遇都比他来得悲惨。

  亚炳倒比较好一点,他说他自己在江门做过扒手,有一位先生教育了他,带他去打游击,那位先生后来调到别的地方去,他很记念他,如果找到他,他还是要回去的。难童们常常模仿他喝醉酒时的神态取笑他。这群孩子,一有机会就聚在伯公庙聚乐,有时就集体去捉鱼,或调戏河边洗衣的女孩子,有时整天踢皮球,把皮球踢进陈家祠自卫中队部的大门口,大家争着跑进去拾球。有时祠堂内的士兵就一脚把皮球踢出来。这样胡胡混混,不知不觉又过了一个月,冬天又快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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