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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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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难童之家 第二天中午,虾球走到了曾经一度是冒险家的乐园的沙坪。这地方现在是鹤山县政府、县参议会、县国民兵团以及各种各色县级机关的所在地。因为地处平原而又近河,水陆交通,十分方便。在香港失陷初期,有些从海外经过沦陷区到达沙坪的侨胞,他们十个有九个带着一种感激的心情来歌赞这个地方,有些人甚至看见本国国旗便感动到流泪,看见自己的武装士兵便失声欢呼:“哦,看呀!那是我们的队伍!我们的弟兄!”现实很残酷,现在这地方虽然一样悬着同样的旗,驻着同性质的部队,却已经没有一个过路人有这种感情了。住在这里的居民或者初到这里的外人,都没有感到或看出这地方有甚么值得骄傲引以为荣的东西和人物。 人们都知道,这地方曾经是国门的一个关口,两个敌对的政治军事力量,曾借它做以货易货的孔道,走私商人、落台军政人员利用它做挖金的大本营。现在,它已降为一个地位很低的县份,当局惶惶终日,不是为了狗咬狗骨,自相火并,便是为了巩固政权,和邻县新会、恩平磋商怎样实行联防自卫,防备人民武装的袭击。市面非常萧条,满街乞丐,到处是失学而又无工可做的野孩子。他们在虾球眼中看起来,比香港和广州的野孩子还瘦弱得可怜。 虾球在市内巡游了一转,找到一间兑换店兑一点国币,便到熟食店去吃饭。饭后经过一间大祠堂的门口,看见门外有个卫兵守卫。一看招牌,知道是一个中队部,中队部门口是一片广场,有不少小孩子在那里踢皮球。祠堂隔壁是一间小学校,正在上课。虾球站在广场左近看人家踢皮球。这种玩意,他在香港是时常玩的,他的脚头也很准确有力。刚好一只皮球滚到他的面前,他就控制它,一挑,一拨,再一脚扫出去,球像箭似的射进用竹架搭成的球门。大家赞道:“好嘢!好嘢!”他高兴得很,就老等在那里,差不多要半个钟头才轮到他踢一脚。后来,有人提议分队对打,虾球就老实不客气站进来,加入其中的一队。哨子一响,他就盘球直进,单刀射入了一个球,博得全场喝采。在香港红磡球场踢过球,看过中英两国球赛的虾球,到鹤山这个小地方,球术当然比这里街童高超得多了。 踢完球,他又到处蹓跶。天黑了,他走得也倦了,还找不到一处驻脚的地方。他在街市附近乱闯,看见一些叫化子走进市场,他也跟了进去,有一个叫化子坐上猪肉枱上一躺,就睡了。虾球也学样找到一张猪肉枱,躺上去,起初闻到一股腥味,但几分钟后,他就睡着了。一连几晚,他都到这收了市的市场上歇宿,猪肉枱睡惯了,他也不觉得有腥味了。不久,也认识了几个踢球的和看踢球的朋友。有些是曾经在小学念过书的失学儿童,有些是褴褛得像小乞丐的街边野孩子,其中也有一个是像他一样,不明来历,只晓得他曾经流浪过许多地方的小孩子。 有一天,他们两人并肩走出球场,他问虾球住甚么地方,虾球随便答:“我睡猪肉枱。”孩子道:“猪肉枱太腥了!你来跟我一起睡吧!”虾球问:“那么你睡哪里?”孩子道:“我睡在河边一只破船上,有天遮,雨淋日晒都不怕。”虾球道:“好,我就跟你睡在一起,我今晚请你吃饭!你叫甚么?”孩子道:“我叫亚炳。你呢?”虾球道:“我叫虾球。”亚炳道:“你不是鹤山人,你是省城人,我听出你的口音。”虾球道:“我是台山人。你呢?”亚炳道:“我是新会人。”虾球道:“好,我们两人算是同乡了。喂,乡里,你大还是我大?”亚炳笑道:“乡里是你大!我今年十四岁。”虾球也笑道:“你这人勒了屁股吊颈,精得很!吃饭去吧!”亚炳道:“你拿出钱来给我看!” 亚炳固然很精明,虾球也不笨。亚炳怕虾球没钱充阔佬请人吃饭,给当他上;他经历过这类怪事,人家请他吃东西,吃饱了借小便为名逃掉,让你留下挨人家几下拳脚。他自己也曾玩过这套把戏,所以一定要看虾球的钞票。虾球呢,他心想,财不露眼,何必一定要先拿出来给你看? 站在一间小饭店的门口,亚炳迟疑不敢进去。虾球推他,亚炳抬起一双狐疑的眼睛望着虾球,问道:“你是真的还是开玩笑?预先讲好,要逃就大家一齐逃!”虾球道:“死鬼!我有钱,任你吃十碗饭,吃到你饱死都可以!”虾球先踏进饭店,亚炳才敢跟进去。这一顿饭,虽然油水很足,饭也很白,很香,但亚炳却吃得非常辛苦。从来没有一个人这样慷慨请他吃过饭,这样慷慨随便让他点菜的。甚么咕噜肉,鱼片汤,亚炳不点,虾球自己就叫了来。所以亚炳一边吃,一边害怕。他心想:我们两个人这一顿毒打是免不了的了!他自顾快快的吃饱,也无心跟虾球谈话。虾球吃饱了就站起来,端起碗走到自来茶桶那里去要茶,亚炳就机警地丢下筷子,预备逃跑,他恐慌得面无血色。他看见虾球并不逃,仍然端一碗茶走回座位来,亚炳自己的魂魄才回到他的身上。虾球问:“干甚么?剩下半碗饭不吃了?你看你的脸色怎么这样苍白呀?”亚炳才又坐下来吃饭,他觉得他的背脊,他的额角已经渗出汗滴来了。 会了账,他们走出饭店来,亚炳这才松了一口气。他告诉虾球道:“不瞒你说,我这一餐饭吃得很没味道,很辛苦。我准备挨伙计一顿毒打呢!”虾球道:“为甚么?”亚炳道:“我以为你是约我一同去骗食,所以我一边吃,一边淌汗。你想,这样吃饭,怎能吃出味道来呢?”虾球看见亚炳一副似哭似笑的怪相,呆了一会,然后纵声朗笑起来;他笑得很大声,肚子都笑痛了。亚炳也给引得笑起来。虾球道:“我的天老爷,早知这样,我就拿出钞票来给你看了。”笑笑谈谈,他们走尽了一条大街,大街口尽头就是河边,河边停了不少船艇。他们走下去,沿着河水上游的方向,在沙滩上走着。 亚炳指着一只破船道:“看,那就是我的公馆了!我在这里住了五六天了。”虾球走近去一看,原来是一只拖到岸上来的破船,船上空空的,没有一点值钱的东西。亚炳指着那一堆禾草道:“那是我的床。这不是比猪肉枱好睡么?有一顶笠帽,我用来挡风的。头顶有篷,下雨淋不着,太阳也晒不到,只可惜少一张棉胎,现在天气渐渐冷了,盖一张麻包是不够暖的。”虾球拾起他说的那张麻包,这是不够两个人盖的。亚炳跟着又补充道:“无论怎样冷都比游击队里面好多了。睡在这里,再用不着日日夜夜走路了,用不着爬山爬岭,空着肚子露营了。”虾球握着亚炳的肩头问:“你是逃出来的?”亚炳点点头。虾球半晌说不出话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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