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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四


  青山新墟的环境,也跟虾球的身心一样,有了很显著的变化。新的茶室多开了两家,而且布置得比旧日的茶室更雅洁。达德大学的新学生也多了不少,他们来的来,去的去,他们是不是也有一些跟虾球有着同样怀抱的人呢?他们中有没有一些愿意跟虾球这样的人做朋友带领他们求活做事呢?虾球想:有的吧!有的吧!龙大副不就是一个么?他不是读饱了书也肯跟我们做朋友教导我们么?他望着那些衣着一天比一天简朴的男女学生,一边在瞎想。一辆公共汽车停下来了,他赶忙跳上去。

  两个钟头后,虾球又回来了。他的母亲回台山还没出来。他即刻就回青山归队。

  鳄鱼头在荃湾的客艇中过了一夜,他周详考虑,一定要平安离开香港,不让一根头发受到损失。他买了一身最普通的薯莨染色土布短衫裤,装扮成一个小商人模样。他的手枪绑在右上臂的内臂间,逢到检查时就举起手来让人上下摸他的身腰。他知道,除非是有人预先通水,否则十个检查员有九个是马虎大意的。他又拟了两通报告差舰失事的电报,一通给马专员备案,一通给张果老说情,邮寄给鸿昌行船馆的何老四托他用急电拍出去。

  各事停妥,他就乘最晚的一轮到深圳去的货车,快到站就先下车,找一条熟悉的小路绕过中英交界的文锦渡,涉水过河,到达深圳大站,便向站上打听客货混合慢车开广州的时间。他不搭快车也是一种计谋,他要混身到人畜难分的混合货车中,避免火车上的检查员搜检他的美钞和港币。第二天,他终于等到了一列合意的慢车了。有篷盖的车厢里挤满了人,他就攀上同样挤满了人的无篷高边车铁卡里,坐在别人的脚下打盹。

  列车到石龙停站,鳄鱼头醒来了。他站起来买东西吃。一边观察四周的人们。他很放心,没有一个人认识他。站上的防军是一五四旅,这个部队有很多中上级军官他是认识的。他知道这一旅也跟一五三旅一样,都有过一段不大光荣的历史。那些军官常常对他这样提起这段旧事:“惭愧得很,我们在鲁南苏北打得并不怎样漂亮!”在这句漂亮话里面的“不怎样漂亮”究竟是包含甚么意思,鳄鱼头是很明白的。

  他看见在站上这些士兵的装备还不坏,只是士兵的体格脸色都太差了。他想,他们比起他的部下的营养来,一定差得很远。他感到很欣慰,他觉得他部下的士卒,虽然是好食懒动,却有更好的体力,必要时可以胜任冲锋陷阵的要求。他想起蟹王七和烟屎陈这两个得力干部来,一个很壮勇,一个有智谋。他决心要好好栽培他们,重用他们。他又想起张果老来,他好像是一棵百年老树,树干空了,树枝也枯了,可是它在地下的根,却还是一种可怕的力量。当今在朝的高官,没有一个有魄力敢动手铲除它;正相反,人家反而还要依赖他来保住这半壁江山哩。

  但鳄鱼头却不佩服张果老的人“枪不离人,人不离乡”的封建保守主张。这样抱残守缺,没有冲破局处一隅的旺盛企图心,怎能成大事呢?鳄鱼头将来有一天自会知道,到底张果老比他棋高一着,还是他比张果老棋高一着。张果老之所以为张果老,就全在于他知道了“枪不离人,人不离乡”的厉害处。他能坚决执行这主张一天,他的根苗就可以留存一天。现在,鳄鱼头在这辆高边车上,还不知道广州最近的形势有了怎样的变化,当他的脚一踏到广州的地面时,他的命运,已经让人给他安排布置好了,只等他去照着实行。在这些事情上面,他是没有自由意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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