虾球传(38)_黄谷柳

三八

　　§梦见红裤小姑娘

　　天刚亮，虾球他们就给赶起来了。大家请求准许解大便，卫兵请示了副官，副官答道：“就在原地解决！”命令一下，大家就在武装士兵的监视之下，蹲下来解大便。这种命令规定的大便，要等待众人一齐完毕才得站起来。壮丁们后来给带出去站队，有一个军官出来点名，名册上的张三李四，跟站队的人牛头不对马嘴。军官发脾气道：“乌烟瘴气！一塌糊涂！报数！”这“报数”的口令，接在“一塌糊涂”后面，大家又听不懂。军官大吼道：“报数！”这一下众人才“一二三四……”报起数来。然后就一阵“立正！向左──转！齐步──走！”的口令，把他们带走。有一部无顶货车在路口等着他们，军官把他们赶上去。虾球、牛仔站排尾，最后爬上汽车，挤坐在车口。押车的武装士兵换了新人，巡舰上的兵士交卸任务后撤回去了。

　　汽车在晨光照耀的汉民路开驶，虾球看见许多辉煌的茶楼正在开市。心想：能舒服坐下来喝一次茶多幸福啊！牛仔的饭碗破了一个缺口，他手上握着一块磁盘，在转他的心思。再过去便折出大东路，转入红花岗。虾球正在想着脱逃的办法，牛仔静悄悄把一块破磁盘塞进他的掌心中，用眼睛关照他，还捏了他一下。虾球醒悟这块破磁盘的用途，他望一眼牛仔的手腕，知道跟他连系的一根绳索，已经弄断了。他马上捏了牛仔一下，叫他预备。

　　虾球即刻开始去弄断另外跟别人连系的一根绳索，等待适当的机会跳车逃脱。守卫兵的步枪挂在背上，两手扶着车上的铁架，虾球估计一下，如果他们跳下车去，而车又在前进中时，那么那士兵的枪是不必害怕的。问题是怎样选择一个容易掩藏和逃走的环境。汽车过了黄花岗，又过了区庄，将近要到十九路军坟场时，虾球认为这是一个适合的环境，他精神紧张起来，先捏了牛仔一下，狡猾的牛仔望一眼那士兵，也精神振奋起来。

　　前面有交通车挡路，汽车慢车跟了一阵，又继续前进。虾球咬实牙根，心一横，用力捏了牛仔两下，两人就互抱着滚下马路来。

　　有几个壮丁看见他两人跌车，失声叫起来。那守车士兵最初还不知道出了甚么事情，待他看见五十咪达外有两个孩子飞奔跑进十九路军坟场时，他知道有人脱逃了。他大喊“停车！”汽车司机听不见，继续开车，又开走了数十咪达。待唤得车停，跑得下来，已看不见虾球的踪影。四个押车的士兵，两个去追虾球，剩下两个士兵和一个军官，看管四十多个壮丁。不料这批壮丁看见虾球已经逃脱，大家纷纷挣脱绳索，一哄而逃，向四方八面狂奔。急得那军官蹬地乱跳，举起手枪来不知道向哪里瞄准。

　　虾球、牛仔鼓励了这几十名壮丁，而这几十名壮丁也帮助了虾球。军官叫回那两个追虾球的士兵，跑回头来追那些壮丁。结果是两边都追不到。壮丁们四方八面逃散，有些走到新一军坟场去，有些还爬上白云山的山腰去，有些回头走入市区，再也寻不到他们了。

　　货车司机见军官士兵半天不回头，他等得不耐烦，把汽车开进沙河，自己上茶楼去吃沙河粉。茶楼的女侍问他：“刚才开枪，出了甚么事？”那司机听不见女侍的问话，他正望着茶楼上贴着的一副对联出神：

　　劝君更尽一杯酒　与尔同消万古愁

　　司机默默在看那副对联，他心里想：这个世界真是奇怪！打完了仗又要抓壮丁；这些壮丁逃了，这几个士兵跟他们的官长非开小差不可，不然他们一定得坐牢甚至挨枪毙。逃吧！大家都逃吧！但又逃到哪里去呢？他得不出答案。他向女侍叫道：“来四两玉冰烧！”

　　虾球、牛仔匿伏在沙河基督教浸信会孤儿院背后的草丛中，整天不敢出来。他们抓些杂树的枝叶来遮掩自己。任何不相干的路人经过，他们都以为是士兵来抓他们，躲着不敢动弹。直到夜色将临，他们才钻出来，绕到孤儿院的前门，请求孤儿院的先生们收容他们住一夜。孤儿院的先生答允了他们。还叫留院的孤儿，带他们到饭堂去吃饭。有个穿红裤子的女孩子带头领他们到饭堂去。

　　这女孩子约莫十五六岁，脸颊红润，嘴角还有一个小梨涡。她端出一盆饭、一碟鱼、一碟青菜，对他们说道：“我们刚才吃过饭，饭还暖呢，趁热吃吧！”他们饿了一整天，低头风卷残云似的吞了六七碗饭，叫在旁边的几个孤儿伸出舌头来。虾球吃饱了就向旁边的红裤女孩道谢。那女孩又叫一个八九岁的孤儿倒两碗开水端给他们喝。虾球捧着这碗热开水，呷了两口，抬起头来，那正对着他的粉墙壁上有两行蓝字的格言，虾球一字一字念下去：

　　神的王国不在乎吃喝　在于人类的信义和平

　　他不懂得这句格言的意思。他不知道究竟先有吃喝然后有信义和平呢？还是先有信义和平然后才有吃喝？他正在思索，先生进来了。先生指着一个水桶和外边的浴室道：“你们先洗个澡再睡吧！洗完澡把水桶放在原来的地方。”虾球、牛仔两人痛快地洗了一个冷水澡，走出来就有一个孤儿领他们去睡觉。虾球躺在洁白的床单上，盖上干净的毡子，又看见门背上有一条格言正对着他。他念道：

　　耶和华使我得到甜睡

　　他不知道耶和华是谁。但他梦见那个穿红裤子的小姑娘。

　　黎明之前，虾球已经醒来了。他没有牛仔那么甜睡。他一醒来就瞎想：耶和华是怎样一个人呢？他果真能叫牛仔得到那样的甜睡吗？他不知道这家孤儿院的钱是从哪儿来的，也不知道为甚么人家要在这儿办这所孤儿院，有甚么目的；他只是觉得这所孤儿院很惬意，有鱼塘、有菜园，孤儿们都吃得很饱，也睡得很暖。一个人能够有工做，有书念，过这样快活的日子，还有甚么希求呢？一个念头来到他的心中，他决定请求孤儿院的先生收容他们两个人，在院内跟孤儿们一同劳作，一同受教育。

　　那个穿红裤子的小姑娘的笑脸，又闪进他的脑海中。他记起昨夜那个幸福的梦来了：他跟那姑娘一起划艇和一起游泳……多幸福的一个梦啊！他即刻叫醒牛仔。这时，起床的钟声也响起来了。大家纷纷起床，迅速把床铺铺好，虾球帮牛仔学大家的样把床单拉得平直，把毡子折成方方正正，放在床头，又把帐子翻好拉得贴贴服服。孤儿们走出寝室门外洗脸，然后给哨音引到草场上去作清晨运动。

　　虾球拉牛仔跑去找到昨天那位先生。虾球恳求道：“先生，你能收容我们两个人在孤儿院吗？”先生道：“我们这里是不能随便收人的。”虾球道：“我们都是孤儿啊！”牛仔道：“我三岁大爸妈就死了！”先生道：“广州百多二百万人口，难童孤儿满街都是，我们怎么收容得了？我们是有人介绍才收的呢！”虾球道：“那么就收一个吧！我介绍我的小兄弟牛仔，请你收容他吧！”先生笑道：“小孩怎么能够介绍小孩呢？”虾球忽然想到那个能叫人甜睡的耶和华来，他想：这位好心肠的先生也许肯作介绍人吧。他就问道：“耶和华先生能不能介绍呢？”先生问：“那个耶和华先生？”虾球道：“就是那个能叫人甜睡的耶和华先生呀！”

　　先生哈哈大笑道：“耶和华先生救的是全世界的难童，不是一个两个呢！”虾球不大明白。他反问道：“一个两个都不肯救，还说救全世界的孤儿难童吗？”先生开玩笑道：“不是不肯救。你有所不知，耶和华高高在上，他听不见一个两个人的呼声啊。”牛仔问道：“他住得有多高？有罗浮山顶老和尚住的大庙那么高吗？”先生笑道：“高得多哩！耶和华跟天上的星星同在！”

　　虾球听了非常失望。他“哦”了一声，就不知道怎么说了。先生拍拍他的肩膊，把他们送出大门口去。叫他们去找两位少校以上的武官，或两位荐任以上的文官，就可以把他们介绍到政府办的芳村孤儿院去。虾球无奈何，只好向先生道别。他回头依依不舍地望一眼那些正在作柔软体操的孤儿们，就拉牛仔上路。在路上，他猛然想起一件事来，他自言自语道：“啊，我明白了！耶和华不是人，他是神！神的王国是不在乎吃喝的，他哪有工夫管你饿不饿肚子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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