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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八


  十七

  “且纵歌声穿山去,埋此心情青松底,常栖息。”

  ——吕黛

  到了民国三十二年暑假毕业式之后,学校里这些挺秀的角色们就差不多都快零散完了。虽然没有了他们,可以减少许多惊险的场面,但是校园中也就平添了一种寂寞的空气。

  话说回来,人事哪儿有这么裁剪得整齐的!学校里学生的数目逐年增多,英俊的人才随处可见。春风桃李,正是人间一乐境,歌吹弦诵,又是建国的摇篮。随便举一个例,去年小童从宜良回来,在南院门口向凌、乔两位叙述事变时,旁边窃听的那一位,现在不又是红得发紫的角色了么?正和校园中的玫瑰一样,每年呈显及时花朵,又何用我们来发什么闲愁!

  当然,这一时际会之中,人物是太轩昂不凡了,即如第二流的角色,傅信禅、周体予之辈,也都有他们不可磨灭的特色,宋捷军、邝晋元等亦作了些事业。站不住脚、半途他去的范宽湖、范宽怡兄妹,又何易多得!所以盖住了后起的新绿,不能在校园中吐秀。

  何况留在学校的史宣文、冯新衔正传递了往日的风范,散见在山城附近的宴取中,凌希慧,乔倩垠,梁崇榕,梁崇槐,沈葭,更令人时时回顾那些全盛时代的丽影。

  这一笔账,清清楚楚地记在新校舍外火化院里,幻莲师父的心上。

  这天西山华亭寺的履善和尚下山来找他闲谈,两人烹起一壶上好的十里香名茶,坐在柏树荫下,横论这几年校中风云变幻。二人谈到会心处,便相顾笑乐一阵。

  幻莲因为身离学校近了,又常和学生们往来,眼光便全在学校之中。履善远居山上,看法自有不同。他说:“这个看来竟像个起头,不像个结束。不见这些学生渐渐都毕业,分散到社会上去了么?他们今日爱校,明日爱人,今日是尽心为校风,明日协力为国誉。我们只消静观就是了。”

  幻莲听了点头。眼见庭院寂静,日暖生烟,手掌大的厚树叶,偶而团团转着落下一两片,阶前的花,鲜红艳紫迎了阳光,欣欣向荣,不觉心上怡悦,坐在那里,竟睡着了。

  这天伍宝笙家里来了一位客人。正是生物系主任陆先生。伍宝笙婚后依然作着生物系的助教。余孟勤毕了业,校中讲席之外,兼在哲学丛书编辑委员会中工作。两夫妇高高兴兴地迎了陆先生到客厅坐下。

  原来本年度发放边区作生物采集研究的学生名单又要决定了。他特地到伍宝笙这里来商量。

  伍宝笙当然也觉得留下童孝贤在系内做事很好。他们同班毕业的人以他成绩最为出色。但是野外工作,谁又有他来得熟稔,便一力主张派他出去一年,再调回学校来。当下就如此决定了。

  陆先生走后,他们两夫妇送客回来,伍宝笙便披衣准备出去。她笑着对她的丈夫说:“孟勤,我一年来一件心事,今天才有个交代!”

  余孟勤想问,她用手轻轻掩了他的口,不准说话。不过答应回来讲给他听。她就独自出得门来,穿过北院走向城墙缺口,直来寻小童。没想就在城墙缺口外边路旁竹篱笆下,见到小童正和小贞官儿在说话,手里抱了一双白母鸡。这里是小贞官儿外婆家。

  她走近他们身边,听得小童说:“只管这一回,下回不管了。”

  她笑了一笑,问:“小童,又是什么事?”

  原来小童帮她们用草棍儿给母鸡穿鼻孔,为得免母鸡抱蛋,瘦损了斤两。小贞官儿外婆家没有男丁,一个老嬷嬷捉那鸡不住。小童却说:“这一类的许多办法都该打倒。母鸡天生要孵蛋。这样太缺德。”

  伍宝笙含笑听了,心中暗暗点头。等他完了事,便邀他一同走走,两个人就并肩沿了小路直走下围城这个坡来。她在路上缓缓谈起了去边境作野外工作的事。那个工作的中心站大概设在车里,工作分区则一直向东伸到马关。问他愿不愿意。

  他说:“当然愿意,是不是陆先生把名单给你看了?”

  “岂止看了。”她说:“你这个美缺是我一力给要下来的。你知道马关在什么地方?”

  “我的区域是马关?”他说:“那不是正在文山下面?”

  “怎么样?”她笑一笑说:“可是有条件的。去一年就回来,陆先生本待留下你在系里的。我看你几年只得些短程的机会,特地用这个条件放你去一趟。我们觉得那里有几种植物可以制橡皮,你去找点来看看。”

  “你猜怎么样!”小童快乐地说:“陆先生不派,我自己也去了!大余上次回来就告诉了我一件秘密!”

  “他说什么?”伍宝笙奇怪起来:“你也真变了,居然能守秘密!”

  “你知道,”他小声说了几句然后道:“所以,这是军事秘密。我喜欢它的性质近看是战争的,远看却是和平的。我本来就该去。你知道我旅行的本领!这下子一举两得!我已经把我的兔子同鸽子都送给小贞官儿了。你就知道大余的话说过以后,我早打定了主意。”

  “好!”伍宝笙发个狠说:“他也有事瞒我呢!待我回去问他!”说着又笑了。她问:“既然军队中也用得着你,你是不是要穿军服了?要不要告诉陆先生一下?”

  “还是不说好。”他说:“再说两不妨碍。”

  “小童!”她停了一下,这么叫他一声。

  “什么事?”

  “一举三得呢!”她说:“你知道不知道?”

  他们这时已经走上小山。右边看见火化院的庙墙同莲花池一周的苍柏,左边是新校舍的外垣,两个人找一块软软的草地坐了下来。伍宝笙便把蔺燕梅临走的一段心事交待了。末尾她说:“还是你那句老话,这一点点路在你不算什么。”

  小童听了之后,羞得低下头去。看了自己两只脚在拨弄地上的小草。伍宝笙不知怎地,也十分羞涩。他们静坐在那里,听了一阵远处松林的风啸,谁也没有谈话。

  忽然伍宝笙看了小童破皮鞋中的一双脚,仍是几年来的老脾气,光裸着没有穿袜子。她笑了,拍一拍他的肩膀说:“看看你这一双脚,不久也该学着穿穿袜子了!”

  他笑了一笑,忽然心上觉出年龄陡然长了几岁。自己不是小孩子了,两肩上也有了那么一种挑担似的重量。这重量歇在肩上,又压在心上,那么体贴,那么可爱,那么拢脱不掉地诱导起一种责任感来。

  他们仰看青天里,风吹云卷,四野泉水淙淙。正对面的铁峰山上,去年蔺燕梅谈滇南好风光的地方,将将飘过一抹白云,挂在山尖,拖成轻淡的一片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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